当时是冬天,很冷,还下着小雨,空气里弥漫着南方冬天那种可怕的又湿又寒冷的成分。我们的祖屋有一个大天井,冷空气和碎水珠从这个几平方米大的窟窿中呼呼而入。为了抵御这彻骨的寒冷,小叔叔在天井旁生了一个火炉。炉子是用旧油桶改造的,燃料是工业重油。老人们都说生了这个火炉后暖和多了,还可以在上面烧开水做饭什么的,真是方便。
在我回到家里的第三天,火炉熄火了。本来好好的,它就自己熄了火。我父亲和其他的五六个叔伯兄弟都曾试图将炉火重新点燃,都没有成功,还弄得屋子里到处都是灰烬。
这事说来也好笑,小叔叔只是用一根长约一米的铁条在炉子上捅了捅,便将火炉捅通,火焰冲天而起,将小叔叔的脸烧成了一个“烤猪头”,脑袋的前半部分头发都烧糊了。小叔叔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脸,胖了一倍还不止,颜色,嘿嘿,颜色是北京烤鸭的那种鲜艳颜色。
这几天里,祖屋里一直吵吵闹闹,这时,因为那团冲天而起的大火和小叔叔的脸,以及浓烈的类似于烧鸡毛鸭毛的那种焦味,让大家屏住了呼吸。然后,大家的目光一起落到了我奶奶留给这个世界的那把老骨头上。那一堆干枯了的老骨头虽然已经无法动弹,但我似乎看到了奶奶那刻薄的眼光,听到奶奶总是让我满身直冒鸡皮疙瘩的笑声。或者说,一股神秘的力量正伴随着从西伯利亚飘来的冷空气无所顾忌地四处流淌。
小汉的电话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操。我压低嗓子对小汉说,正在开会呢,一会我打给你。
从那以后,我们都将小叔叔叫做烤猪头。小叔叔就是以这样一个烤猪头的形象完成了奶奶丧礼的全过程,而且还由他摔了孝子盆。小叔叔摔孝子盆时我想,奶奶是否还能将已面目全非的小叔叔认出来。
我们那里至今还是个迷信的地方,所以,老人家们都说,真是误会呀。老人家们说的误会指的是我奶奶把我小叔叔当成其他人了,譬如我。因为她老人家是绝不忍心让小叔叔变成这样的。大家都说,小叔叔之所以被烧成烤猪头是奶奶发挥她的魔力所致。这是一个误会,大家都说。就像我在回家的路上发生的意外一样,是误会。大家还说,奶奶同时选择了小叔叔和我,让我们遭受不愉快,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奶奶下葬那天,我听到了各种各样形式繁杂的哭泣的声音,但我看不到泪水,包括我母亲、婶婶和姑姑们,都只是干嚎一通。而夹杂在抑扬顿挫的干嚎声里,手机的铃声此起彼伏,蔚为壮观。我听到二姑和三姑小声商量以什么样的一种声音,什么样的一种腔调才显得更动人一些,而我婶婶和小婶婶则不停用手揉眼睛。看到这些,开始时我想笑又不敢,后来见得习惯了,就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我不时扭头去看看弟弟正在干什么。前些时候,我母亲打电话给我时总是顺带说几句弟弟的坏话,她说弟弟现在越来越不听话,还列数了他的十大罪状。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问一问弟弟,母亲所言是否属实,如果属实,我则要搬出兄长的身份教训教训他。
除了不时与小汉通通电话,我弄不明白在那几天里我都干了些什么,其他的人又干了些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们虽然是在给奶奶办后事,但没有谁真正将心思放在这场后事上面。
如果不是因为我叔叔那么有钱,而且舍得将这些钱流水一样用在奶奶的身上,这六年来,就算奶奶没有被病折磨而死,也早就躺在祖屋里长虫子了。奶奶卧床在家的第三年起,除了叔叔婶婶外,所有人都同意放弃对她继续救治,谁都没有明说,但心昭不宣,即是让奶奶自然死。因为叔叔婶婶所谓的孝心,奶奶在这个世界上又多受了三年的苦。
奶奶这一生真是不肯吃亏,死了也还是阴魂不散,还要发挥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力量,将我和小叔叔捉弄一番。
只是她为什么同时选择了我和小叔叔呢?
现在我想起那个将奶奶抱进棺材的人说的那句话就想笑。那人一抱起我奶奶的尸体后就大发感慨:噢,这么轻,跟没有一样!当时我们都跪在地上,一愣之后都笑了起来。那个人说的可是事实。我们都知道不应该笑,但我们都笑了。那几天里,我在给奶奶磕头时总是怀疑,我到底是向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身体在磕头还是在给一床被子磕头?奶奶去世时已经瘦得像一张纸那么薄,盖上寿被后根本就让人分不清楚这寿被下面是否有人。准确说,是否有一具尸体在一床华丽的寿被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