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九陌。生前是梅庄总管。
梅庄当年在梧桐镇是家喻户小的财户，但很少有人知道，它其实是水，白，叶三家结义而成。
水家为大，叶家其次，白家最末。我是白老爷领进梅庄的，梅庄大大小小的事自我接手后，白老爷便很少管事了。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于他更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马虎。伶娘是我的妻子，万花楼亦是梅庄业下，但此事只有白老爷一人知道。
白老爷将万花楼拨在伶娘名下，意在只是想通过风月场合，多一个靠得住的地方好办事。事实上生意往来，总会有个酒场几个姑娘。梅庄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我手中经过的钱财也曾让我起过贪念。
伶娘曾狠狠地给过我一巴掌，她日夜守着万花楼，所听所闻自然不下于我。她道：“别以为人家给你个总管当着，就毫不迟疑信任你。你可知，为了你这总管之位，那叶家老爷曾不止一次醉酒闹事？梅庄上上下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可知一念之差会是什么后果？你可对得住房白老爷的知遇之恩？”
我不得不承认伶娘的话不无道理，从此安安份分做事，老老实实待人，凡事多了个心眼，再也不敢欲为己私。
不多久，果然如伶娘所料，梅庄起了内哄。那一夜梅庄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叶老爷吵闹着要离了梅庄，分道扬长。留不住多说无益，三家从此自持一方。而水老爷疼女多于男，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水家与白净早有婚约，他也就直接把梅庄交给了白老爷，待儿女成人，只当是送了嫁妆。
再后来，叶家落户京城，买官为仕也算有所成。水老爷从梅庄分得小部分，忙里忙外也算富足。白老爷依旧把我留在梅庄，这才开始过问府里大小事件。相安无事几年，梅庄虽然分裂了，但对外依然是无人知晓。
白老爷处事精准，没几年梅庄又恢复了从前的风光，树大招风，财粗招嫉。自古以来，总会走这么一遭。我不止一次暗暗替老爷担心了，他蹙眉的次数越来越多，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书房里的灯越燃越晚。终于有一天，他病倒了。拉着少爷的手，叮嘱他无论如何也要履行婚约，不可做背信弃义之人。
有天晚上，夫人悄悄地来找我，把睡熟中的白双小姐交到我手上，白净少爷脸上还挂着泪，走时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我抱着白双小姐，手里牵着白净少爷，连夜将他们送到水老爷手上。也就是那天晚上，梧桐县灯火通明，满城的官兵把梅庄围得水泄不通。
我混在人群之中，看到从轿中出来的人竟然是好些年不见的叶老爷。他身着官服，不怒而威。梅庄上下连审也未审，一把火烧得烟消云散。又不久，通缉我的告示贴遍了大街小巷，我连夜混进万花楼，想把伶娘跟少爷小姐一并带走，哪想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官兵把城门守得死紧，无奈之下，我只好潜入水家，求助水老爷。
水老爷早在得知白双小姐与白净少爷并未遇害，泪流满面。偷偷将他们藏了起来，避过了搜查。谁想，当他准备连夜让我混在商车中出城时，叶老爷居然就守在城门边。混乱之中，我听到有声细小的声音，叫了我一声，“九陌叔叔。”
是水色小姐救了我。
我躲在水府的暗道里，担心伶娘，担心白净少爷与白双小姐是否已经脱险。水色小姐很少来看我，也是怕被人撞上，每回都是夜里偷偷送来好些天的衣食和水。好多次想涉险出去探探情况，又恐连累了水家。我并非是忠肠义胆之人，私欲再起时，曾想过若把白净少爷与白双小姐交了出去，是不是自己就不用再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了。
于是，我偷偷的从水府遛了出去，看到万花楼依然如从前一样歌舞升平，心知根本就没有人怀疑到伶娘身上去。那一夜伶娘埋在我怀里嘤嘤而泣，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明明伤心欲裂却拼命强忍。抱着她，我咬牙说出心中所想，劝她与我逃离此地，一起到无人认识的地方从头开始。
那是我第二次挨伶娘的巴掌，女人发狠的时候，往往叫男人心灰意冷。断发决裂！多心绞的四个字。
飘零散落的床幔遮去了她的容颜，发缕飘散，空气骤冷水汽氤氲。伶娘冷若冰霜的神情叫我从头凉到心里。
“你我夫妻情断，从此再无关系，你自己走吧……”
我叫伶娘。生前经营着一家青楼。
从小与家人失散，流落街头，受尽凌辱。遇到九陌的时候，他正值穷困潦倒之时。他收留了我，有了蔽风之所我再也不用露宿街头。于是我们开始了相依为命的日子，捕渔为业，缝补为劳。贫是贫了些，但衣食足够。
我嫁给九陌的时候，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两年。虽说日子过得清贫，却幸福美满。我爱九陌多过爱自己，这种爱并非只是感激之情。说不上缘由，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看着他消瘦的身躯站在风口，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正缩成一团，半在墙角边。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自己糟糕透顶的样子，我不怕他，仅管他看上去有些冷漠。
而他向我伸出了手。一直以为，从那天起，我与他可以守着两间茅房，相濡以沫共度一生，事实上是我奢望了。九陌是个有抱负的男人，婚后他不再甘心一天几个铜板，开始学着看账做生意。
对于他的改变，我有喜有忧。喜的是九陌说，我们会过上好日子，忧的是九陌越来越晚回家了。他的神色之间多为匆忙，有时候跟他说话也不上心，看他这样我心里七上八下，喜气淡去忧心占了多。
果然有一天，九陌遍体鳞伤的被人抬了回来，这才知道他被人骗了去。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却也知道货进了回来，买不出去，回头看到原本笑呵呵赊账让货的人翻脸要钱，那是被人下了套啊。
两年零零碎碎攒下的，全数倒出。家里一贫如洗，穷困潦倒，九陌为此深深自责。好在，天不亡人，就在这个时候梅庄的白老爷却寻上了门。他很亲和，一点也不像传闻中的高门槛。我与九陌都是受宠若惊，梅庄总官一职，那岂是寻常人就可以担任的。九陌连连推却，刚刚吃了亏的我们，无法再受创了。
白老爷却笑眯眯地说，九陌的资质是浅了些，但足够胆大。这回吃亏，并非做得不好，而是对方见他身无可靠，起了歹意，但是梅庄就不同，谁敢在梅庄面前耍心眼？九陌犹豫了，我看得出来，他虽然吱吱唔唔不敢应，却已是跃跃欲试。
见他如此，我握紧拳头，本就是无家之人，要一时太平还是赌一世心安？我选择了后者，无法忍受日日见九陌眉心紧锁，他推却了，我却应了下来。
白老爷并没有将九陌直接领进梅庄，而是把自家名下的万花楼拨与我俩，出于对白老爷的感激与知遇之情，我与九陌都很卖力。万花楼虽是青楼，脱了贫不能忘了旧。被人欺凌的那段岁月历历在目，欲己不能勿施于人。楼里的姑娘要善待，过往的流客不吝施与。
很快的，白老爷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带走了九陌，我守在万花楼。感谢是不能用言语表达，恩情自然会紧记在心。我暗下决心，将来不论如何，也不能对恩公存有私欲。但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才没多久，九陌便对梅庄的财物眼红了，他悄悄暗示我，要卷了款逃离。
那一日，我狠狠地打了九陌一巴掌。那是我们第一次吵嘴，九陌很惭愧。很长一段日子，他不言不语，性子也变的沉默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如此这般小心翼翼，唯恐惹得我心嫌。但是，修得同枕共眠岂是一朝一暮，他的错也是就我的过，我亦是深深地爱着他啊。
相安无事又过了几年，我们一直没有孩子。白老爷有一双儿女，九陌喜欢得不得了，回回听他说及白净少爷如何聪明伶俐，白双小姐又是如何乖巧可爱，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就在我琢磨着，是否要为他纳妾之时，梅庄竟然出事了。
无从得知具体是何，只听闻是勾结反贼谋反之罪。我慌了，白老爷怎么可能是？这一定是栽赃。心急如焚左等右等也不见九陌回来，悄悄地跑到梅庄四周观望，却见官兵重重早已水泄不通。
梅庄散了，白家败了，九陌不见了。
孤枕难眠，夜夜抱着双腿蜷缩在床角。九陌的通缉告示贴的满城都是，我盼着他回来，又不敢盼着他回来。不敢找他，更不敢向人打听他的消息，我甚至不知道该相信谁。那是一种刺进骨髓的疼痛，我们从来不曾分开过，从来不曾。
九陌，你若出事了，我怎么办？我爱你，我想你。但是，你不要回来，只要你能活着，我宁愿忍受再也见不到你的日子，宁愿忍着时时刻刻相思之苦。九陌，你一定要活着。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我跪在窗前，为他乞求。窗外有个身影很模糊，原来思到深处真的会出现幻影。是的，我看到九陌的影子了，他就站在雨中，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也不动。那神色中，凄凉无比，我知道他过的并不好。
不敢动，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一不小心，他就消失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地移过来，越来越近。心跳已乱，当他冰凉的身体抱住我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是静止的，什么雷电，什么梅庄，它们都不存在，唯有九陌是真实的。是的，他不是幻觉，他是我的夫君啊。
“伶娘，若是我把白净少爷与白双小姐交了出去，你我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啪”！
也不知道这个巴掌是怎么甩出去的。眼前浮现的是白老家的慈眉善目，耳边的声音是九陌兴高采烈与我讲，白净少爷如何聪明伶俐，白双小姐又是如何乖巧可爱。
我恨我不能如此怨恨！
“你我夫妻情断，从此再无关，你自己走吧……”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九陌走后的第一年，我在平静中度过。他不是我夫君，我没有这种自私自利的夫君。
九陌走后的第二年，万花楼没有什么改变，依旧莺莺燕燕，日夜闹腾。
九陌走后的第三年，我见到了白净少爷，他果然是聪明才智，我很喜欢他。
九陌走后的第四年，梅庄的事迹开始被世人渐渐忘记。
九陌走后的第五年，白净少爷突然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九陌的人，我想了很久，摇头。
九陌走后的第六年，白净少爷再一次问我九陌是谁？我于是开始学会酗酒。
九陌走后的第七年，我恨梅庄，我恨白老爷，我恨白净与白双，我恨我为何没跟他一起走掉。
原来话可成真的，早知如此当初我真不该向上天乞求——你不要回来，只要你能活着，我宁愿忍受再也见不到你的日子，宁愿忍时时刻刻相思之苦。
都说道不尽的是相思苦，亲手斩断了你我夫妻之情，又怎能奢望再与你相守。白绫悬梁，泪已干，踢翻凳子。愿来生再与你相见！
没有死，因为白绫断了，我落在的九陌的怀里。四眼凝望，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而可笑的是楼外的官兵却嚷着封楼了。
“你不该回来，更不该救我。”我在狱中这样对他说。
“我回来是因为想再看你一眼，并深深记住你的样子。我救你是为了跟你死在一起，我要牵着你的手，来世就不怕找不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