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无眠,月高风轻。只是怎么也吹不散心底的浮躁。手里拿着从京城里送来的信件,又瞅着立在一边默默垂泪的绿丫,几许欢喜,几许难言。水乐信里说京中之事一切安好,希望水色能去京城相聚并且有要事相商,那就意味着她与绿丫要分开了。
“小姐,我陪你一起去。”绿丫扯着水色的袖口,泪如雨下。
“不成。你走了未名居怎么办?”虽说水乐是找到了,可是京里的情况她并不知道。水家眼下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所以未名居不能丢。
绿丫并非是不明事理的小丫头,水家的落败她是从头看到尾,当然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只是眼见要与水色分开,心里五味十全,难以理清。
“我也不放心把你一个人安在这里……”水色喃喃说道,水乐有事她无法也不能坐视不理。“早些睡吧,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夜静更深,月更浓,当窗而坐,手撑额。外头的打更之声倏地响起,粗音浊远。水色记得水老爷走了那天,月亮也是这么皎洁,星空就好像刚被洗过一般,明净透彻。不知怎么的,意念一闪,红栏朱阁,白衣在面,眼亮唇暖,几丝温情几丝戏侃。意念又一转,那是水老爷含笑慈眉,仰躺在床。鸳鸯红巾就那么被捏在一双粗糙的手心里,突兀刺目却无比暖人。
“色色。”月光下,白衣长袂,看似温文儒雅的人,翠羽青眉之下是一双胜水清澈的眸子。
水色眨了眨眼,又抬手揉了揉。迟疑道:“你……你怎么来了?”
“为夫来接色色回家。”
家……真是个遥远而陌生的字眼。她从未有过真正的家,即使是柳色色也是如此。被寄养在孤儿院的时候,她曾经以为那里便是她的家,可是老院长去世之后,她却再也找不到要回去的理由。穿越至此,化身为水色,她不过是占据了别人的身体的,一只指不定那天就突然被迫离体的灵魂。
她也有过家,那是水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她亲眼目睹甚至是亲身体验了,一个父亲对女儿道不尽的期盼的爱。她是一只穿越而来的灵魂,她依然无法完全将自己融进古代,步步胆大妄为,又步步慎之又慎。
家。水色叹了口气,从她搬出水府再落上大锁的时候,那个地方唯一让她动容的人也不在了,家而不家,她依然没有家。
“天已晚了,你回去吧。今日我在未名居歇下好了。”未名居,未名,这里也不是家啊。水色以为白净是为了他们那个约定,又道:“明日一早我便回白府去。”
白净仰着头,温柔而又专注。月光之下,他一身洁白,总叫人有种虚无飘渺的感觉。“色色,你可敢从上面跳下来?”
水色瘪了瘪嘴,把头往里面缩了缩,“不敢,我怕这一跳小命就没了。”
“呵。”白净轻笑出声,“为夫以为色色很胆大,是为夫想错了,原来色色很胆小。”
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水色又将身子伸了出去,“白净,跟你商量个事如何?”
白净说:“为夫以为这样的距离,若要商量事情多有不便。”只有白净自己知道,当“白净”两个字就这么自然而然被水色脱口而出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呆滞的。她不再叫“白少爷”了呵。
水色苦着脸,“我跳下去,你若接不住,那我可惨了。不是残了也是半死不活了。”
白净立在窗下,但笑不语。眼里清亮带着几分坚持。然而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里面夹杂着更多的竟是宠溺。见他如此,水色撅起红唇,“跳就跳,你若是接不住,你就完蛋了。”话虽如此,但听得出来,她的语气里依然有几分迟疑。
窗下的人,仅仅只是向前微移了几步,站定。
双手撑在窗棂之上,水色跳起来横跨,闭眼,横心,纵身……耳边的风声呼呼而过,身体飘乎直垂时心跳几乎是静止的。不知白净是如何接住自己的,水色只感觉到眼前白衣忽闪,素衣的一角划过脸颊。直到腰间骤然传来的力道,这才叫水色有了实感。
“色色害怕了?”白净笑道。抱紧她,缓缓抬步。
“谁怕了?我才不怕呢!”
“呵,既然是不怕,为何还不敢睁开眼睛?”
水色能够感觉到白净的胸膛持续起伏着,白净在偷笑,她很肯定。掀开眼缝,月夜明净,眼前的人笑靥痞邪。脚未着地,依然是被白净抱在胸前,水色挣扎作势要跳下去。白净并没阻止,领会了她的意思一手放低,一手扶腰……
“现在可以商量了吧!”水色拍拍手,摸头搔耳,很是不自在。
“色色有话不妨直说。”白净笑容满面,眸底清亮。
“那个,我想去京城。”也许是因为立在阴影之下,水色没有犹豫,一鼓作气接着说:“我想去京城,可是我不放心把绿丫一个人留在桐悟县。”
白净抿唇不语,心里竟有种说不清的喜悦。她总算也会有求于人,只是若是叶空尘也在此,她会向自己开口么?水色见白净不说话,不免有些急了,抓住他的手,急急地说:“上回你问我是否愿意与你上京,这才过了几天,你又要反悔了吗?”
“色色莫急,为夫只是想知道你是为何事而改变了心意,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柔若无骨的小手,冰凉了些,等他想要握住时,手已空了。白净垂下眼睑,轻声问话。
水色瘪嘴,“不就是要为梅庄翻案吗,我当然记得。你看叶空尘去了京城久不归来,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他不回来,我只好前去了。这样,你都不肯!”水色并不想让白净知道她收到过水乐从京城发来的信,原因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也许因为水乐在信里并未提及白净,也没有说清这些日子他都去了哪里。隐隐之中,水色很不安,而恰恰就是这种不安让她言不出,道不明。
“是么?色色今晚呆在未名居迟迟不回,想必就为此事了?”
“你怎么知道?”水色见他那般自信,不解地问。
都写在脸上了,不是么?白净笑着摇摇头,“走吧。”
走吧,是不是就算答应要帮忙了?水色偷偷看了白净一眼,眼见他抬脚走在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连忙跟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未言语,有些奇怪。白净走得很慢,水色就更不用说了,张了张嘴,喃喃嘀咕了几句,换得白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梧桐县的街道从北到南很长,长到足够水色理清早已乱作一团的思绪。为何白净今晚会特意出现在未名居外?这些日子面对他的示好,水色很明显在退缩,她知道该来的总会要来的,只是每每单独与他共处一室时,无形之中总有一股压力扑面而来。哪怕白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对着她明媚一笑,都能让她落荒而逃,一如现在。
水色不是不明白这种心情代表什么,可是,她真的可以么? 她并非什么事情都可以毫不在乎,至少在面对白净的时候。没错,她是横穿而来,可是这并不代表优待,除去这一层,她不过就是大凡众生之中,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沙粒,无法做到让自己不世俗。白净接近她,从开始到现在,所有的变故几乎都是接踵而来。不能否认从盖上红盖头被他温暖的骨节分明的白玉手掌握住的那时起,她便心动了。
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白净的冷淡瞬间就扑灭了她心底尚未燃稳的火苗子。那么现在……水色看着与她仅隔三步之遥的伟岸背影,此时此刻脑子里却响起了这么一句朦胧不清的话——若是色色等在地狱,刀山火海也是要闯的。
身后的人越走越慢,小脸纠结扭曲成了一团,白净故而跟着把脚步放得更慢。偶尔侧脸,用余光将她脸上的愁怨尽收入眼。这么急切要往京城,到底是因何事牵绊?
皎洁的月光,明亮的星辰,青石古道,晕晕红灯。摇曳的两个身影,隔着中间的缝隙越拉越长,越拉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