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像个巨大的笼盖,站在山坡上,周围的一切都呈圆形低伏着,感觉上天似穹庐。王青衣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变小了,小得如同那群低伏的草。群山在草的绿色中向前挤涌过来,那是着名的焉支山与祁连山。他发现山与山是不一样的,万里祁连山似从天际直泻下来,在到达草原时,驻足沉思了片刻,行走显得和缓婉转起来。它逶迤着与焉支山相遇,焉支山在遇到祁连山时,只剩下了一点最后的气势。那种如虹的涌动在与祁连山相遇时,它们的气质一下子相互融合到了一起,两山温柔之态毕现,那种恣意在此消失无踪,它们在互相遇到时,又转而退却,仿佛要回避什么,把各自的气势给扭曲得怪异,那种怪异像伤感,也像是痛苦。那山的气势就是一种痛苦吗?就是一种失意吗?
山南草场就在这两座山相互回躲的中间,如同一块巨大的独白。只是这段独白太大,足有上万平方千米。他用望远镜扫视遍草原所及之处,叹道:“这块草原太大了,你发现没有,我们太小了,如同草。”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对一个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的老骑兵来感叹这种小小的感受,是不是很可笑?
这种感叹成天听得太多了,那种渺小的感受他早就有了,他看看王青衣,“那块山你看出来没有,它们在快要遇到一起时,一下子就分开了,好像是有着巨大的仇恨似的。当地老百姓说,祁连是位男神,焉支是专管各种女红的女神,他们可能互相爱上了对方,但焉支的父亲好像不太喜欢祁连,就用斧头把他们分开了,现在的焉支山与祁连山相隔很远,两山也由此分开,但中间却留下了这么大一片草原,当地老百姓传说这里叫作断肠滩。偶尔下雨时,还可从草原上看到嫣红的泪水,当地牧人说,那是焉支思念祁连流下的泪。”
王青衣对这个传说很感兴趣,“这个传说倒是挺有意思,断肠滩,有些像西湖的断桥,断桥是给人的,而这块草原竟是给两座山的,很让人伤感哪!哎,我记得那座焉支山曾在一首古代的民歌中出现过,是不是它?”
“那首歌是当地牧人的民谣,一千年前,这儿属于匈奴地界,此地扼西域要塞,东可控长安,西可达西域三十六国。这块草原是当时最大的军马场,军马是当时最厉害的武器,据说谁得到了这个军马场,谁就可以得到整个西域。汉朝霍去病将军为打通这条道路,率军攻打下了此地,并赶走了所有的匈奴人。当时的匈奴百姓对失去焉支山很伤心,就写了那首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王青衣笑着说:“听说焉支山现在还产一种胭脂石,那种石头磨碎了可以作为一种化妆品使用?”
“这种石头现在越来越少了,不但是一种很好的化妆品,还是一种上好的马药,我见过当地的牧人用石头粉掺着水,可以治很多马病。怎么,你对这感兴趣?”
王青衣说:“只是好奇而已。”他用脚轻轻地夹夹马肚子,胯下那匹马颠动着小碎步向前奔去。这匹马叫作“忠诚”,据成天说,此马曾经在一个大雨夜晚救过一位战士的生命,连里的战士们就给它授予了这个名字。“忠诚”是匹十二岁左右的老马,它的性格温和安静。一双蓝色的眼睛里漂浮着深深的忧郁,王青衣刚骑上去时深感紧张,他顾不上自己的那点小小的自尊了,紧紧地抓住马缰不放。此前他只骑过少数几次马,当然是跟着兰静去那个新兴的中产阶级的马术俱乐部去玩。他的骑术不好,被一匹很烈的马给摔过,他当时就对马产生了一种恐惧。早晨吃过饭后,成天牵来这匹马时,他差点就打了退堂鼓。他想开着那辆吉普车去,但当他看到周围那些战士的目光时,他一下子就决定了骑马去。他的自尊告诉自已,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骑兵连的指导员了,不会骑马简直是一种笑话,既然迟早要学会骑马,还不如现在就把自己献出去。他凭着在马术俱乐部的那点儿对马的认识,小心地爬上马背。他的脚重重地打在了马肚子上,这匹黑马立即向前奔了出去,王青衣吓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低伏在马身上,一动不动。成天跟在他的后面,那匹马一直保持着匀速的步子,不快也不慢,过了好久,他才敢从马背上把腰直起来,成天在他的身后小声地提醒他放松自己,让身子随着马的步子慢慢地活动。王青衣认真地照着成天的话去做,果然那马在他的身下舒服多了,他觉得一阵轻快,这才觉出骑马的快感。
成天还在那里等着他回答,看着王青衣出神的样子,不由得问:“想什么哪?”同时指给他看远处那一片深蓝,“那片蓝色就是草原上最大的湖,当地的牧民把这儿叫作渥洼池,看他们的想象力多好,把这样大一个湖叫作一个池子……”
王青衣问:“渥洼?这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想起来了,《汉书》上好像就有这么一个地方,似乎讲的是当年汉武帝曾梦见的地方,《汉书》上说他‘梦骏马于渥洼水中’,会不会就是这个地方?”
“我问过一个搞田野考察的学者,他说这个渥洼不是汉武帝梦见的地方,因为据史书上记载那地方好像是在西域的大宛,距此有上千千米。只是当地的牧人都这么叫。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种传说中的汉血马,这儿也有,昨天我就见到了一匹。”成天用马鞭指着眼前的草原,说:“我发现汉武帝是个挺奇怪的爱马者,当时他把这个梦给那些大臣说了,有个跟随张骞出使过大宛的大臣,在那里见过当时大宛产的一种名马,那种马叫作费尔干纳马。体形高大,速度、耐力兼备,善于长途奔跑,是极为优良的战马,汉使看到这种马流出的汗水有血,感到奇怪,便把费尔干那马叫作汗血马,说是天马的后代。汉朝的郊祀歌说到天马时说‘奔流汗,沫流赭’,这个家伙可能为了拍武帝的马屁,就作了首什么‘天马歌’献上,汉武帝对于马的热爱让人挺可怕,他当时派人去大宛买那种天马,但大宛没有卖给汉朝。汉武帝大怒,发动了一次因为马而打的战争,他当时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带兵远征大宛,此次远征用了两年时问,两次才征服大宛,大宛的征服与乌孙的归附使当时号称‘西极天马’的费尔干那马来到了内地。”
王青衣被成天的讲述给吸引了,他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那匹汗血马吗?它身上真的有血?”
“当然。那个传说是真的,它在奔驰后,身上就会涌出点点的鲜血。在我没有见到汗血马前,我曾经问过一个专家,据他考证,马的汗血之谜源于一种病,他研究了多年,发现费尔干那马极易染上一种寄生虫,那种寄生虫在费尔干那马剧烈奔驰后,因剧热而被烧死,马的汗毛上就会沾染上很多的寄生虫死亡后的鲜亮的血丝,于是每次剧烈奔驰后,人们都会发现这种马身上有很多的血丝。当然,这种发现很残酷,因为有无数爱马者认为那种马是一种传说中的天马,汗血马与它的传奇一样,是一种天生的奇迹。并且是一种名马的最好的证明与特征。”成天把那个装满青稞酒的瓶子打开,仰头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了王青衣。王青衣摇摇头,青稞酒很好喝,但也容易醉人,尤其是他昨天喝了点酒后,那种痛苦几乎让他无法承受。他关心的只是那个故事的结局。“那些汗血马怎么会到了这里哪?你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吗?”
成天大笑着说:“这可能与汉武帝有关。我查过这个草原的历史,当年武帝得到天马后,就下诏在中央设苑马寺负责马政,并下令在河西各郡设牧马苑,也就是现在的牧马场。山南草场是当时最大的一个军马场,据说那会儿这片草原有十三万平方千米,牧马两百万匹,骆驼一百万峰,牛羊无数。是当时汉朝最大的军马基地,当时几乎全国一半以上的战马都出自山南马场。好像是在西汉后期,为了改良战马,就把汗血天马大批从大宛运到山南草场放养。我想那匹汗血马可能是当年的费尔干纳马的后代吧!”
王青衣略有些吃惊,他指着面前的草原,说:“你是说当年的汉朝把这块草原当成了一个马场?”
成天不容置疑地说:“当然,这个马场从建成到现在已有一千四百年了,军马场记载共经历过六百多次战争,几乎每个敌手都把这儿当成一个重要的军事目标进行争夺,而军马场也成了当时历代进攻西域、控制边塞的一个主要的后勤补给基地。军马在当时如同‘二战’时的坦克,几乎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一个重要武器,不是有人说战争的主要决定因素是速度吗?军马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样式与速度,并且增加了战争在远距离内展开的可能,而坦克的出现,则使战争速度增加了一倍多,现在的飞机、火箭,哦,我发现从古至今的战争方式的改变,几乎都是速度的改变。而军马是当时最快的战争工具了,就是靠着马,成吉思汗才横扫欧亚大陆,完成伟业的。”
王青衣再次吃惊。他觉得此时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只有倾听才是他唯一的态度。
成天接着说:“过去太快了,让人都来不及回忆,你发现没有,才一百多年,骑兵就开始成为回忆了,咱们这个马场在过去光骑兵就有上万人,就是在二十年前,这儿还有个骑兵师,而现在,就只剩下咱们这个连,只有一百多号人。时间在消灭着一支军队,并且在磨损着每个骑兵的灵魂与精神。”
王青衣的眉头动了一下,他似做无意似的说:“军马的历史过渡已完成了,它们就像我们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过渡而已。现在不是连坦克也开始被淘汰了吗?”
成天对他的说法不屑一顾:“军马能存在一千多年,我相信它还会存在一千年的,毕竟……过去将近上千年的历史都是它们创造的,它们不会退出这个舞台,不会离开我们的……”
王青衣发现成天的弱点了,成天对于马有着病态的狂热,好像马就是他的生命,甚至是他的灵魂。他在依附着某种热爱而生存,而一旦这种热爱找不到依据了呢?他同情地看着成天。这种爱太不讲道理,很霸道,也很无理。但他又不得不相信,成天的感情是真实的。他甩甩鞭子,对成天说:“我想到湖边上看看,那片水太蓝了,蓝得太没有道理了,如果在M市有这样一片静湖,简直会价值连城的。”
成天没有说话,王青衣抬起头,他看见成天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地向远处了望着,影影绰绰地好像有个黑红色的斑点在那里移动。
他听见成天自语似的喃喃着:“它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