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马卷起阵风,轻飘了过来。成天有些不快地看着那个策马的少女,女孩子头上蒙了一层面纱,看不清她的样子。女孩子好像还在哼着一首歌,她似乎早晨出来就为了唱歌似的。不过那歌儿可真好听,他听出来了,那是一首“拉易”。“拉易”在草原上就是情歌的意思。只是她是谁哪?
女孩子勒马擦过成天,向前面驰去。成天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女孩子的背影可真好看。在这个早晨他觉得自己遇到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不远处的山上飘浮起一缕慢慢的炊烟,那儿肯定会有人家,也肯定会有一杯暖人的奶茶,还有香甜的奶酪。
他吆过“先知”,向着那缕炊烟驰去。
转过一个小山包,眼前出现了一栋石头垒起的房子,房子边上是一溜白色毡包,远处的山上白云样飘着一群羊。他凝望着毡包,心里温暖而又酸楚,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那些美丽的毡包心里就有种难忍的感动,有多少年了,他竟然没有在草原上住过一宿,他们连队全是那种制式营房,温暖但却又像是少了些什么,让他很不习惯。他从马上下来,远远地看见刚才的那匹红马在一棵树桩上拴着。
他把“先知”放开,“先知”犹豫了一下,奔到红马的身边,好马总是能够迅速地识别出自己的朋友。这时,他忽然发现那匹马身上竟浸着一层露珠样的血丝,身上还冒着一缕缕的热气。它烦躁地踢着地面,对“先知”的亲近根本就不理睬。成天走过去,轻抚着红骏马的脸,那马咴地一声长鸣,躲开了,仍不安地踢着地面,草屑在它的蹄下飞溅着。成天一眼就喜欢上了它,他感到这马一定有着某种高贵的血统。那匹马身上的血丝提醒了他,它会不会是那种传说中的汗血马?他以前看到过一些资料,资料上说这个地方曾是当年出产天马的地方,而天马所指的就是汗血马。他一直没有见到过真正的汗血马,后来有的专家还认为此种马已经绝迹。但他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了汗血马,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他今天竟看到了两种让他吃惊的好马,而奶奶说过,好马如同姻缘,可遇而不可求。
红马一直侧目看着他,对他的友好根本就不以为然。他的手伸过去,那匹马暴怒地把头晃过。他又向前走去,没想到它竟然一个前纵,双蹄直立起来,接着一声暴怒的长鸣,纵起双蹄就向他踢去。成天没想到这匹马如此暴躁,他下意识地一个侧闪,躲过了那马的重击,但还是被碰了一下,身子唰地飞了出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不由得哎哟叫了一声。随着他的叫声,从毡包里跑出一个女孩子,她脸上的红纱不见了,露出一脸的娇媚。她大声地对那马呵斥着,那匹马慢慢地安静下来,只是还意犹未尽地看着成天。
成天忍着痛挣扎着起来,同时有点尴尬地冲小姑娘笑了一下。那女孩子大概误会了他的笑,说:“你还能笑出来,要不是看在你是骑兵连连长的分儿上,我早就把我的那头藏獒放出来了。”说完,向远处打了声唿哨,随着她的哨声,从毡包的后面跃出头一人多高的狗来,那狗哗地一下向成天扑过来,又被一条粗大的链子给拖回去了,成天惊出了一身冷汗。藏獒的厉害他可是知道的,藏獒的牙尖利无比,一只藏獒就敢与一群恶狼相斗,而且绝对会全身而退。成天问小女孩:“哎,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骑兵连的连长,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呀?”
“全草原上就你们一支连队,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哪?我还没问你哪,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不会是来偷我的马吧?”那女孩子调皮地看着他。这时从石头房子里走出一个老太太,远远地问,“萨日娜,你在与谁说话哪?快请进毡包里喝茶呀!”
老太太穿着一件老式的蒙古袍,手里还摇着个转经筒,脸上慈祥而又平静,好像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她的转经声中发生改变。成天低头向老人施礼,老人轻轻地还礼:“是位大军哪。你的脸上写着你是草原上的儿子,来吧,孩子,到毡包里喝一碗这个早晨最鲜的奶茶。”
成天顺从地跟着老人往屋子里走,到门口时,他向那个叫作萨日娜的女孩子望了一眼,转身进了屋子。屋子里出人意料的干净,牛粪火露着幽幽的蓝火苗,一架擦得发亮的黄铜茶炊上,坐着一个很大的铜壶,奶茶就从那个铜壶里咕嘟着一股清香。那香味好迷人,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甜的奶香,醉了样地把舌头向外伸了伸,女孩子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他觉得这儿很像自己的家,他的家也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毡包,里面也坐着一个慈祥的奶奶,奶奶会边讲故事边给他好吃的水果糖,那会儿水果糖在草原上可是稀罕物,他的嘴下意识地咂了咂。他捧过一碗奶茶,慢慢地品着,直到这会儿他才从疲惫中抽出。他把帽子放在茶桌上,把鞭子放在自己的怀里。老人一直很亲切地看着他,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看到成天喝完了,又赶紧给续上一碗。老人看到成天盘腿的样子,高兴地说:“小伙子,你还是我们草原上的牧人哪,还记着自己的规矩。”
成天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算是对老人的问话还礼,“老人家,我天生就是个牧人,我奶奶告诉我,人到了什么地方,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不能忘了自己的礼。”
那个叫作萨日娜的小姑娘好像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她嘟着小嘴,问:“大连长,你刚才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哪!”
成天笑笑:“我不过是来讨杯茶的过路人。是你的那匹漂亮的马吸引我来到了这里,你的那匹马太不友好了,不过它可真是一匹好马。”他把头转向那位老人,“老额吉,我能不能请教个问题,原谅我无知,我想问问它是不是那种传说中很有名气的‘汗血天马’?”
老人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为马才来我这儿的吗?”不待成天回答,老人又顾自说下去,“那马很多人都认不出来了,它就是你说的汗血,只是它老了。比它更好的马又出现了,没有人可以拥有它,因为它快得像风……”
成天被老人的话惊住了,他没想到它真是那种传说中的汗血马。他觉得这个早晨可真是奇怪,他在草原上待了这么多年,竟没有发现那些良马就藏在牧民的马厩里。真正的好马就隐在民间的草丛中吗?让他不可思议的是,老人竟知道那匹快得如同风一样的马,还知道他就是为了找那匹马才来到这儿的,也许老人知道它的来历。于是他说:“我跟着那匹马跑了一个早晨,可只看到了它的样子,那匹马可真怪,它简直就像一个破落的牧羊人,与你的这匹汗血比简直就不能叫作马,可说真的,它太快了,我的马只有它一半的速度。我都有些湖涂了,这是匹什么样的马呢?”
萨日娜给成天续了杯茶,“你那匹马只不过是个残废,只有我的‘追风’才能跟着那匹马跑一段路,可也追不上它。”她把脸转向老人,“奶奶,那匹马这些日子掉膘了,它身上的马鬃可真长,它比以前更凶了,昨天我看到几只狼在那儿追它,它竟把一只狼踢死了。”
老人笑笑,自语似的说:“生马驹子嘛,有点烈性是好事。只是没有人可以征服它了,在这个草原上,它可能会是最后一匹不被征服的野马驹子了。”
“你说那匹马是一匹野马?”成天再次吃惊地看着老人,那个猜测看来也许是真的了。
“当然是一匹野马了,你见过哪一匹家马与它长得一样?草原上出现了野马,是草原的福气呀。”萨日娜白了成天一眼。成天觉得草原上的女孩子就是让人不可思议,她们要么温柔得如水一般,有时又尖锐得让人呛住。这个女孩子肯定不是那种如水的女人。不过成天觉得她说话声音挺好听的,如同草丛中的蝈蝈,又急又动人。
“这片草原上好像三十年前发现过野马,从那会儿开始,就再也没有见过野马的样子。我看过一份资料,说是1947年蒙古国捕获到了一匹野马,那是人们见到的最后一匹野生野马,从此全世界再也没有发现过野马的踪影,现在的这匹马会不会是谁家马群里的……”成天猜测着说,他被这个发现给弄得又激动又兴奋,但却又小心地不敢肯定那就是,因为据他所知,野马实际上是比大熊猫还珍贵的动物,大熊猫在秦岭、大小凉山还有上千只野生种群,而野马却只有圈养的了。如果这匹马是真的野马,那意义将不是他可以估量到的。
“牧人在草原上待了几十年,一匹马是公是母,是谁家马群里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如果连马也认不出来,那还是牧人吗?你说的再没有见过野马的人们,是那些在城里住着的人吧?他们当然见不到了,野马生活在荒野里,可不到那些城里的街道上去走路。”老人不屑地看着他。老人说的“认”是草原人生存的一个基本本领,很多牧人都会认自己的羊与马。有时在草原上两群马混在了一起,到最后,那两个放牧的人,都会把自己的马匹轰出来,并且绝对不会出错,成天曾问过自己的奶奶,奶奶告诉他说这只是一种本性,是无法练出来的,牧人天生就有那种“认”的本事。
老人手中的转经筒转得更快了,“孩子,你跟着那马走了多久?你看出来没有,那匹马在寻找主人,它在等着自己的主人。”
“它在寻找自己的主人?”成天从老人身上认出来奶奶的影子,她对于马的认识很奇怪,也很新鲜。成天发现草原上有很多女人懂马,她们好像一生下来就对马有着一种特殊的认识。不过他想,女人都是直觉的人,她们的直觉很可能是她们与那些马匹接近的唯一理由。
“一匹好马总是属于一个能够征服它的骑手。那匹马太孤单了,它的孤单就像是那颗永远在晚上出现的月亮。没有人可以看懂它……”老人忽然凝神谛听,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那匹马又回来了,你听,它走得多孤单哪,一匹小小的生马驹子,连母亲也找不到的马驹子呀!”
成天不敢笑,他侧起耳朵,凝神倾听。外面只有阳光在草叶上行走的声音,那匹马真的会在湖边吗?成天不安地站起来,他看到屋子正面的墙上悬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套着一件摔跤服,浑身的肌肉都要鼓突出来似的。一双眼睛隐在胡子的后面,不知想要望穿什么。成天觉得那人很面熟,刚要问,发现那照片上还搭着一条白布,下面是一个香烛,他明白了,照片上的那个人肯定已经去世了,他咽下了要问的话。萨日娜的眼睛垂着,“那是我阿爸……”
成天赶紧把眼睛收回来,他不敢再去问一个不熟悉的人的死因了,因为他不知道可能又会打开那一扇痛苦的门。这时“先知”在门外咴咴长呜,他知道自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他已经打扰她们很长时间了。
成天看着老人的眼睛,不安地说:“额吉,那匹马有没有可能被抓住?”
老人面无表情地说:“真正的骑手是由马来挑选的。谁可以看懂那匹马,那匹马可能就会属于谁。孩子,骏马在草原上成百上千,骑手们也多如羊群,可真正的马与真正的骑手只有一位哪,而勇士只出现过一回……”
成天的心里动了一下,他问道:“那位勇士是谁?”
“他就是上天的儿子成吉思汗哪!”老人说,“很多年前他从山南草场上找到过那匹天马,那匹天马跟着他走了一生的路,它是幸运的,遇到了真正的骑手。孩子,真正的骑手的心里是长着翅膀的,他能让自己跟着马飞起来……”老人面无表情地说完,摇着转经筒向外走去,成天跟着走出了屋子,阳光一下子淹没了他们,成天感到一股温暖的太阳味弥漫了过来。
他看着老人慢慢消失在草原上的影子,心里抽丝般疼痛。
他拉过自己的马,向前慢慢地走着,今天出现的一切太让人不可思议了,许多东西就这样奇怪地出现了。他奇怪自己在草原上待了这么长的时间,竟然到现在才认识了萨日娜与她的奶奶。
他的身后响起了急急的蹄声,他回过头,看到萨日娜纵马追了过来,成天不解地看着她,萨日娜脸红着递给他一个小包,说:“成连长,我想……请你把这个送给马格。”
“马格?”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萨日娜,马格是连里的四班长,她怎么会认识马格?
“就是你们那个会放羊的马格……”萨日娜说完,脸色通红着打了下马,向山下跑去。成天现在才明白萨日娜认识他的理由了,没想到他竟认识那个很少说话的南方兵马格。成天呆呆地看着萨日娜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天他派马格去军分区接那位新来的指导员,军分区通知说他们今天早晨出发,来连里报到,估计下午就该到了。他把那个小包捆在自己的马鞍上,看来这个萨日娜爱上了自己的战士,自己还成了给他们传送东西的人了。他苦笑了下,打马驰上山顶。
太阳悬在空中,如同一个白色的圆盘。湖在山下只是蓝色的一团,远远地从湖边传来一声马嘶,他看到那匹马站在湖边上,远远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