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的名作《德伯家的苔丝》【1】在今天家喻户晓,主要归因于一部由美貌绝伦的女演员金斯姬出演的同名电影。哈代生前在小说上曾遭遇舆论众多攻击,他对社会的批判态度和对未来的悲剧主义情绪与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舒适”生活很不协调。即便在今天,喜爱看这部小说的读者可能还是不如喜爱这部电影的观众多,因为这部原著从语调和色调上讲,都比电影来得沉重、灰暗和悲观。现代人都讨厌悲剧性太浓的作品,尤其是那种悲剧感一点点积累、变浓,直至使人透不过气来时仍毫无希望毫无出路的作品,是很难传世的。不过哈代又是一个多情的作家,一个无论爱、恨还是失望都极为严肃、真诚、坦率的作家。所以除非你真的从不认识他,否则读过他的故事的人总要为其中深沉的情感、险峻的思路、细密的布局而心灵震动,难以释怀。
志向当诗人,却先写了小说
哈代57岁时终于因小说写作而获得名望和财产,在近30年小说创作中,他完成了14部小说。之后他宣布不再写小说,并用余下的30年写作诗歌。他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后的一位大诗人,也是英国20世纪的第一位大诗人。他原来的志向就是当诗人,在屡屡被退稿之后,他先写了这么多小说,并在小说被社会舆论攻击后,重返诗园。将哈代的诗与小说参照起来阅读,用其小说作诗的背景,用其诗歌作小说的旨意,是读哈代时的特别享受,比如这首《偶然》与《德伯家的苔丝》就有特别密切的联系:
但求有个复仇之神从天上喊我
并且大笑着说:“受苦受难的东西!
要明白你的哀戚正是我的娱乐,
你的受污损正是我的恨的盈利!”
那时啊,我将默然忍受,坚持至死,
在不公正的神谴之下心如铁石;
同时又因我所流的全部眼泪
均由比我更强者判定,而稍感宽慰。
可惜并无此事,为什么欢乐遭杀戮,
为什么播下的美好希望从未实现?
——是纯粹的偶然遮住了阳光雨露,
掷骰子的时运不掷欢欣却掷出悲叹……
这些盲目的裁判本来能在我的旅途
播撒幸福,并不比播撒痛苦更难。【2】
命运变成了“偶然性”
哈代的小说大都有“命运”主题,小说主人公的一生总是被一股无名力量所左右,最终无可避免地走向悲剧性结局。不仅如此,哈代频繁地运用盲目的“偶然”来描述人物命运的转折,用有可能避免的偶然来讽刺不可能避免的偶然。如小说开端一牧师告诉杰克·德北他家可能是名门贵族后裔时,牧师心中还颇感疑惑,但被贫困缠绕的德北已经冲动起来。牧师的偶然之念不敌德北的必然所想。与此同时,他16岁的女儿苔丝正在参加“妇女游行会”活动,碰巧与路过的来自上层社会的安吉尔互相看了一眼。苔丝的引人注目和对他人目光的敏感既是偶然也是必然。之后,苔丝与弟弟替酒醉的父亲送货,不料马车撞上了邮车,老马死了,全家唯一的小贩生意也断了。撞车也许只是偶然,但苔丝内心要承担责任却是必然。因为觉得马车事故自己有责任,所以苔丝同意去拜访附近的一个“本家”,并寻找新工作。在那个有钱的老太太家遇见了有貌无品的亚历克,从此一生竟无法摆脱他……
英国教授韦伯斯先生认为“命运”在这部小说里有四种基本运作方式。首先是苔丝无法拒绝的“遗传”。苔丝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早熟的身体,也继承了父亲身上的幻想冲动和不谨慎,这在她以后的遭遇中产生很大作用。其次,苔丝无法不具有人类普遍的对异性的特有兴趣和在被异性吸引时的难以自制。她的特有魅力既要被亚历克这样的异性迷恋,也会被安吉尔这样的男性向往——而苔丝无论是第一次被诱奸,还是以后的诸多磨难,都无法脱离特定时期女子的普遍地位的自然法则。再次,“生存的艰辛”也使苔丝无时无刻不承受着外在压力。家庭的贫困,父亲已被查出的严重心脏病及6个无助的弟妹都迫使苔丝不得不忍辱含冤地接受亚历克的物质援助。最后,也是韦伯斯认为最不重要的一条,是机遇的作用,运气仿佛永远不与苔丝为伴,——她碰巧因为疲劳而极度困倦,才使亚历克得手,否则这次奸污永远也不会发生;她给安吉尔的信碰巧塞到了地毯底下,否则他的内心很可能充满了对苔丝的感激;当她终于决定去爱敏斯特时,碰巧遇到了安吉尔冷漠无情的哥哥,而不是她慷慨仁慈的父亲。【3】从表面上看,遗传、异性吸引和物质条件限制都是先天的、客观的、外在的决定因素,唯有第四种“机遇”作用属于“偶然”,但事实上这四种力量都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和不可知性,故而也具有不可反抗性。
与古希腊时期的命运悲剧不同,19世纪后半叶的欧洲人已经借助现代科技和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对世界和对人自身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哈代感到的不是神定悬命,而是极为现实的、谁都难以完全摆脱的“存在”或者说“无所不在”。飞白先生在解释《偶然》一诗时说:“哈代认为命运是非理性的偶然,它不知善恶为何物,冷酷无情,深不可测,人受命运作弄而无能为力……如果真的有神作弄,不论他如何不公正,人也只能默默认命了。可惜神是没有的,控制着命运的只是盲目的偶然。哈代否定了古代神话的宿命论,而代之以现代的概率论,结果比古代更为严酷:人就连把罪过批到命运之神头上的这点宽慰也不可得。”【4】所以在哈代的笔下,苔丝面对的是一个关于命运的悖论:如果你不反抗命运,你就会成为命运之奴,如苔丝只能因为自己的意外失身和迫于家庭压力违心嫁给她内心极度厌恶的亚历克;但苔丝若是反抗,则抗拒了无心无肺、无目的无意图的存在,差不多等于自戕。如苔丝的反抗主要体现于坚决不嫁亚历克和后来坚持要向安吉尔说出实情,如果我们承认一切对命运的反抗都是为了改变,尤其是改善自己的前途,那么苔丝的反抗则使她的生活变得愈来愈糟,无论是物质的困隘还是精神的屈辱都变得愈来愈严重。反而是在她走投无路、几近绝望,终于低头向命运屈服,回到亚历克控制之中时,她和她的家在物质生活中总算得到了唯一的一次保障。苔丝的命运仿佛就是愈反抗愈倒霉、愈悲惨之命,从这个意义上讲,苔丝并不是一个单纯无思的农村姑娘,她更是一个充满理想和幻想的贫家女子。哈代在写到她的祖上可能是名门显赫的贵族时,也无意中说明她绝不是一个新式的“资产阶级”女孩,苔丝在反抗命运的作弄时,她不畏生活压力和艰苦物质环境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她珍惜自己的纯洁、真诚和自尊,而她能够抵御亚历克的异性诱惑和经济胁迫的主要力量,也来自她对完满未来生活的一种构想。由此而言,苔丝捍卫的确实是自己的尊严,体现的确实是穷人的骨气,但这些自尊和骨气并不是简·爱式的小资产阶级妇女的自尊自信,也不是郝思嘉式的自傲自强和生存第一,而是贵族文化式的理想女性境界:纯真无瑕的美、宁折不弯的尊严和坚毅勇敢的意志等等。苔丝想捍卫的理想原则与她想反抗的世俗法则是一个体系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哈代与列夫·托尔斯泰相似,他们都对现存的社会秩序不满,但对即将完成的资产阶级新秩序更不满,面对行将消失的未被工业文明污染的“大自然”和与之相依为命的“自然人性”,他们击节感叹,深情哀挽,问题是这样的大自然和这样的自然人性又往往饱含他们艺术家式的想象和崇拜,而非现实生活的广泛“存在”。英国评论界一直有一种声音认为哈代小说具有浓郁的“非现实主义”倾向,评论家阿诺德·凯特就认为《苔丝》根本算不上是一部讲述个人悲剧的现实主义小说,而其思想就是:“农民阶层的瓦解——早在过去已经开始——现在到了最后的灾难性阶段。”【5】也就是说,作者明确的主题追求要比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更重要。
苔丝不仅是一个受无情命运和偶然作弄的“纯洁的女人”,还是一个受哈代的时代理解和明确“哲理”控制的勇敢的女孩。当哈代写她的美和大自然的美时,这部小说是神奇、绝妙、深情感人的,但当哈代要解释苔丝的悲剧和大自然的悲剧时,这部小说也是超常的、夸张的、令人不可思议或给人以误导的。在这一点上,哈代与列夫·托尔斯泰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把“生命力”当作社会灾变和个体灾难的审判依据,托尔斯泰虽然对安娜的婚外恋情抱有“破坏家庭生活”的疑惑,但从生命力的被压抑角度赞美了她的爱情追求和背叛行为,并讽刺了以卡列宁为代表的旧生活秩序的死板和冷漠。相比之下,哈代更集中地批判毫无人性的新型资产阶级农场管理,认为这种变迁不仅使原有的农民沦为雇佣苦役,而且使普遍的人类命运都走向非宗教、非道德的毁灭性灾难。安娜的美和苔丝的美一样,都是一种不能被完全压抑住的生命力和活力:安娜是更大胆冲动和追求个性解放的,是背叛式的、歇斯底里的;苔丝则是更古典、圣洁的贞女形象,她是隐忍的也是宽恕的。哈代要证明这个具有古典美基因的女子在现代的生活环境中被无情地摧毁了,从外在形态到内部构成都被彻底摧毁了。苔丝的一生是一系列不断被挫伤的对美的向往,是一场无休止的挣扎中的生存,是一个无法摆脱也无法改变的悲剧宿命。她或是死在亚历克的精神折磨之中,或是死在利剑般的舆论和谣言之中,或是死在折磨人意志和体力的繁重劳动之中,或是死在安吉尔温柔而又绝情的抛弃之中,反正不管她怎样逃避或反抗命运,她都是死路一条,这是哈代给我们读者暗示的一条铁律,一条让人极不愉快的现实潜在逻辑。
哈姆莱特在思考他的处境时曾说过:“世上的事本没有差别,都是人的思想把它们区别开来。”现代“存在”的悲剧性和逼迫感也无法撇开承受者自身的理解或感受来谈。英国评论家安德鲁·兰认为哈代与这一时期的其他一些欧洲作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左拉、莫泊桑一样,有着“对世界苦难的强烈意识”【6】。这种强烈的苦难意识作为一种前瞻性的对资本主义新罪恶的怀疑和警惕,是极有价值的、令人敬佩的思考,但作为一种对具体生活方式的抉择和评判,则可能并不感人。与这个时期的其他欧洲作家比起来,哈代的思考既是处于时代前沿的,也是纯粹个人化的。如果“批判现实主义”这个潮流名称还能有效地帮助我们理解19世纪末的文学变迁的话,那么哈代作为批判现实主义的最后一批作家,他与创作早于他的巴尔扎克一样仍是有信念有理想的,他仍认为这个客观世界需有一种价值意义存在,并且深信这种正确的价值是自己理解的那一种。另一方面,哈代又与左拉、德莱塞那样的创作和思想跨越19至20世纪的作家一样,对现实存在是不正面“批判”,而是正面“接受”的。美国评论家鲁宾斯坦认为,哈代有“甘于淡泊的悲剧主义和对韦塞克斯荒凉乡野的深深爱恋”,“他太绝望,以至于看不出批评社会有什么用处。“他晚年的诗作也愈来愈表现出一种日益清晰和持续消极的态度。”【7】
苔丝:纯美、至善和勇气的化身
我们可以先来看一看哈代心中的正确价值和生活意义。苔丝是一个从内心到外表都近乎完美的自然杰作,在这种美刚刚成形、露出其绝色征兆时,安吉尔敏感到了她的不俗,亚历克看到了她的“漂亮”,苔丝的父母也在估价这美丽的长女应该为这个家带来什么福音。对哈代而言,苔丝代表的是海伦式的至上的美、绝对的美,所有的人都会为此而怦然心动,无论是好人、坏人、亲人、友人……四个挤奶女工在同时爱上安吉尔之后,另三个女孩都一致认为苔丝更应该得到这种幸福,因为她更美所以也更好。美,必定会吸引所有人并影响所有人的想法,是带有残存浪漫热情的上一个世纪的作家想法,并且这种绝美还必定与全真、与至善合为一体。苔丝身上至纯的德性表现为她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为自己着想。她为了家境困顿而勉强自己去了德伯家,她因为自己早夭的孩子才怀疑和违抗了教会的守则,她为了安吉尔的未来而坚持婚前说出身世,她还为了母亲和弟妹再次作为交换的筹码把自己送回到亚历克身边。在她最后终于忍不住杀死了魔鬼般的亚历克时,她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告别自己的过去和结束自己的未来。这个完全忘我的殉道式的姑娘最后还恳求安吉尔娶了自己的妹妹,因为在她心中,唯有安吉尔是这个世上她能看到的至上至善的纯洁之人。然而安吉尔在小说中虽有优秀的素质和教养,却没能像苔丝那样保留自己自然的资质,他的罪无论被认为是一种可怕的、难以弥补的错误,还是一种与亚历克同样残酷的罪恶【8】,他都是苔丝的唯一希望和唯一依靠。苔丝与后来的一些小资产阶级妇女形象不同,她既不为自己着想,也从不把未来的希望只放在自己身上。她虽不相信社会会有公正和公平,但她却寄希望于这个社会的优秀个人能帮助她脱离苦海。最让人感慨和哀叹的,莫过于苔丝赴刑场前想到安吉尔将会娶自己的妹妹时,她竟是满意的,她一生对自己的存在和价值都是不完全自觉的,是彻底不清醒的。在她没有达到理想中的生活目标前,她永远是内在地自卑自谦和忍辱负重的。这是一种很传统的美德。她的确像一朵自然之花,如果没有真正的欣赏者和艺术家的记录,她自己是无意识的,她是纯天然的状态下存活着的美。她可能被人们真正地欣赏,也可能被他者随意地挪用。
苔丝不仅是美、是善,还是勇气的化身。她在命运的作弄面前始终具有穷人的自尊心、坚忍的克制力和勇敢的意志。在骇人的生存折磨中她忧郁哀伤,但从不过分犹豫和轻易妥协。与以后的现代主义文学中的人物不同,苔丝的性格一点也没有分裂的迹象,她的美、善和真诚勇敢都恒定、明确,始终如初。所以她的美并不是弱不禁风、娇小玲珑的,苔丝的美还体现为她的生命力之强盛、健康和顽强,她负隅抵御一切自然环境的勇气和力量使她那天生丽质的容貌和形体都更撩拨人心。但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和坚强无比的性格,就其自身的潜力和性格逻辑而言,完全可能走另一条道路,而哈代的“主题”和他对时代的理解,促使这个秀外慧中、坚贞不屈的姑娘义无反顾地走向黄泉。1901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曾就哈代的作品能否得奖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虽然他的小说在形式高雅、文笔清新上具有优势,但最后人们对他作出的判决是“刻薄的宿命论”和“很少对上帝怀有尊敬”。正像他的一个崇拜者说的那样:“哈代带有宿命论色彩的作品从根本上讲是非美学的,因为他没有把艺术作品应该提供给灵魂的奋进力量给予被同情者,对于受盲目冲动控制的生灵,他缺乏兴趣。此外,对世界主宰的反抗不仅是对神不敬,而且是一种暴行,如果人们认真思索的话。”【9】
他恨工业文明摧毁了田野世界
由于人毕竟不可能是纯自然状态中的花卉或动物,人除了有天性、有成长的历程之外,还从小到大地吸纳和接受了特定的社会法则和生活常识。所以苔丝的故事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命运会得到几乎所有人的同情关爱,但作为哈代所想的美的偶像或美德的代表,则肯定要引发各种莫衷一是的评价和喜好。与安吉尔一样,苔丝也深受当时庸俗观念的奴役。在被亚历克诱奸后她自认为是罪人,面对周围人的非难和轻蔑,她虽在心底里认为那是出于一些毫无道理的法律,但事实上她还是在身心上俱受伤害。在安吉尔远走南美洲之后,苔丝从理性上讲知道应该回到“奶牛场”那个相对富饶和富有人情味的地方,但畏于流言和被人讥笑,她却去了只能种麦子和萝卜的穷乡僻壤。美国评论家阿克曼说:
我们可能要问,为什么苔丝不设法在镇上找份工作,免得干农活受季节的限制。哈代给予的回答是,她惧怕城镇,惧怕城镇生活和礼仪,因为她只有乡村生活的经历,而且她所受的苦难,都来源于那些“彬彬有礼”的人,那些受过教育、得到了现代文明的全部“好处”的人,与她憎恶城市生活是相一致的,是她对“她的”世界的无畏,即田野世界。【10】
哈代对工业文明以及农村的农场化经营走向是深恶痛绝的,他在小说第47章里把一台红色的打麦机和一台提供动力的发动机形容成一个吃人的恶魔,因为操纵机器的人“目中无人”,只关心机器,租机器的农场主只希望借助它尽快把活干完,而围绕着这个红色厉害东西必须以流水线方式工作的农场工人则必须像这台机器一样不停地转动,并忍受它的噪音、震动和难闻的热气。到了下午三点钟,苔丝的胳膊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不仅肉体在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而且麻木的大脑也失去了控制作用。而这个时候,假意仁慈的亚历克又出现了……就像亚历克这个形象太接近动画片中的恶棍一样,哈代对工业文明、城市化倾向和机器化生产的理解都是过于简单偏激的。这种偏激影响了他作品的深度,也多少影响了苔丝这个形象的感染力,因为她仿佛执意要借用肉体的折磨来帮助自己忘却心灵的创痛,而且作者还要暗示这种选择背后的标准和意图是圣洁的、崇高的,希望我们因此更同情她,这就有许多不必要的残酷和对人物命运的硬性安排:
“奥密莉亚,亲爱的,这可真希奇!
谁料得到我会在城里碰见你?
而且哪来这么多漂亮的衣裳,这么阔?”
“哦,你不知道我已经堕落?”她说。
“你厌倦了锄草,也不想再把土豆挖,
你一身破烂离了家,没鞋也没袜;
而如今,你有华丽的羽毛和手镯!”
“是的,堕落的人这么打扮。”她说。
“在家乡,在农场,你说的是‘你’和‘咱’,
还有‘啥家伙’和‘咋个办’,可是今天,
你的谈话在上流社会完全合格!”
“堕落能换得高雅的表面。”她说。……
“我真想有羽毛,华丽的拖地长袍,
还有漂亮的脸蛋,能在城里炫耀!”
“一个新来的乡下姑娘,我亲爱的,
别指望这一切,你没有堕落。”她说。【11】
《堕落的姑娘》是哈代写的一首戏剧对白诗,新到城里的乡下姑娘还满口方言土语,而“堕落的姑娘”已经学会了上等人的谈吐,堕落的姑娘对自己现在的衣着谈吐并不看重,而且希望她新来的姐妹“别指望这一切”。与苔丝的命运一样,哈代既希望纯朴的农村姑娘不要被肮脏的城市污染,又无奈地看到这种污染的势头锐不可当。但另一方面,哈代也在这样的诗里把美德与富有对立起来,把人与自然的抗争与人类自我的内部斗争割裂开来。哈代曾经说过:“不论生活固有的善或恶是什么,人们肯定不必要把它弄得更糟了。”【12】哈代渴望美和自然不要被破坏或摧毁的痛苦之心是令人感动的,他看到了人之残酷超过了自然,但他没有看到这两种残酷之间的有机联系。人类不可能为了保护自然而完全停止开发或利用自然资源。不断发展生产力是人类生存之需,也是有代价的向自然索取之策。在这个过程中,人类有许多历史教训要汲取,其一就是工业文明初期的血腥剥削和无人性管理。由于哈代总是化身为那些绝不应该被毁灭的田野生活和乡村美景,化身为那些绝不应该被毁灭的美丽和善良,所以他也痛苦地分享了这些悲剧性人物和场景的绝望和凄凉。不仅如此,哈代的诗和小说还都充满了仇恨和怨恨的情绪,是一首首灰色的悲剧诗。
毕竟,仇恨和怨恨都是破坏性的情感,我们不能仅仅在自己的历史上寻找一些倾泻仇恨的对象,并渴望“彻底”摧毁它们。摧毁和重建是应该同步进行的工作,现代的读者会更希望各种破坏性的情感能尽早地化为建设性的热情和环保的意识,现代的乡村姑娘也大都已经看到了另一种“都市化”的理想。不过哈代用他深情的笔墨警告我们:人所处的环境(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偶然”和机遇的作弄,丑恶或邪恶总是会利用这些“偶然”和机会疯狂作恶,而美和善良却往往无力还手,因为她们信奉的原则和立场不能容忍自己“堕落”。这是一个深刻而又感人的哲理,也是哈代这部小说最具魅力的主题之一。
注释:
【1】〔英〕哈代:《德伯家的苔丝》,张若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文中引用仅注明页码。
【2】〔英〕哈代:《偶然》,飞白译,载:飞白:《世界名诗鉴赏辞典》,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第481页。
【3】〔美〕R.阿克曼:《托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年版,第278—279页。
【4】飞白:《诗海》,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第1284页。
【5】〔美〕R.阿克曼:《托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8年版,第280页。
【6】〔美〕鲁宾斯坦:《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全三册)下册:《从司各特到肖伯纳》,陈安全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313页。
【7】〔美〕鲁宾斯坦:《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全三册)下册:《从司各特到肖伯纳》,陈安全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312—315页。
【8】英国评论家范·罕特认为实际上安吉尔与亚历克没有多大区别,他们都深受自我主义的侵害,一个是空想自我主义,另一个是情欲自我主义,“安吉尔那种过分的克制同恶魔是一样残酷的”。〔美〕R.阿克曼:《托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年版,第282页。
【9】〔瑞典〕谢尔·埃斯普马克:《诺贝尔文学奖内幕》,李之义译,漓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43页。
【10】〔美〕R.阿克曼:《托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8年版,第227页。
【11】〔英〕哈代:《堕落的姑娘》,飞白译,载:飞白:《世界名诗鉴赏辞典》,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第485页。
【12】〔美〕鲁宾斯坦:《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全三册)下册:《从司各特到肖伯纳》,陈安全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3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