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还是喜静不喜乐。
特别是目前这种应酬的场合,每个人都对他热情得很!可他依然不喜欢。
要是在过去,大巫就会头痛得之极。
不过,如今的大巫心境大变;虽然一样不喜欢,不过已经没有了那种痛苦的感觉。
这就好比信马由缰地驰骋:以前苦于颠簸带来股肌酸痛和疲累,如今则泰然自若地享受两地之间往返的方便快捷。
大巫一样和大家打成一片,好象如鱼得水;其实是鱼学会了呼吸。
一条会呼吸的鱼,混在争食的同伴之中。他在水中看,水面之上的食料不时撒落、于是引来一阵又一阵哄抢。
然而他只是个矜持的旁观者而已!他的目光穿过水面,盯着喂食者专注地研究起来。
喂食者,人情百态。
或带着优越感,赏赐般地投食;或引见夸奖,或切齿指认;或闲适随意,漫不经心;或专门刻意,或怅然若失;或套着近乎讨好,或警惕而防备;
这鱼儿忽然若有所思,旋尾而动,转身向深水中下潜……
“王叔要见你。”
正当大巫怡然自得于人丛之中的时候,有随员借着添水换茶的机会,凑上前低声对他说。
大巫点点头,示意知晓。
于是悄然起身,取一把伞出了廊亭。
众人正谈得欢、鱼水交融之际;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大巫的离去。
仅有的几个有心人中,有人贼贼地问:“大巫这是要去哪?”
“噤声!……”
“还能去哪?那位……无非是要与他谈生意呗。”
……
王叔的那位智囊,正在外头恭候。
见大巫执伞而来,便行礼,殷勤致意之后,主动在前头引路。
是时烟雨迷离,一路曲径通幽。大巫默默缓行,一如平时。
亭名“霞远”,显示蛮人隐忍之外的志向,丝毫也不加掩饰。
大概也正是王叔自己心中的写照,很是应景。真的,确实应景。
王叔独坐霞远亭,——“瞎眼听”,不知道他反应过来后会不会骂娘:是哪个不长眼的,为亭子取了个这样奇葩的名?
……
王叔正在亭中等候大巫的到来。
有桌,有座,不是对垒的布置,却是有意拉近距离谈心的嫌疑。
“有劳王叔久等。”
“无妨无妨,大巫是我父兄长辈,咱们不用再见外了。”
王叔的脸上带笑,显得真诚而亲切。
大巫于是谢过他为二弟精心选择葬地的事情。
想起瞎子,百味涌上心头。
两人面上戚然,缅怀之意颇浓。
……
王巫突然整衣下拜。
大巫转身不受。
大巫脸色渐峻。
“王叔这是何意?是为了那份约书?”
“也是,也不是。”
大巫如此反应,先前就有预料;王叔自若起身,却又接着说:
“我当然希望大巫认可,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国家大事,两三人决定,你不觉得过太儿戏?”
“如果一两人就能决定,岂不是更妙!”
“如果国母命我如此,我自然不得不从。”
“……原来还是互相踢球,搪塞我来着!也罢,约书之事,从长计议。”
“王叔请直说。”
王叔又想了一想,断然地说:“还请大巫助我。”
“你太任性随意,如此当权者,对于国家来说,不是好事。”
“所以才请大巫助我。”
“如此将置国母于何地?”大巫讥诮地问。
王叔却执意道:“蛮人应循旧例,如此则国母还将是国母,所以要大巫助我。”
王叔所说的蛮人旧例,乃是说:‘兄死无后,弟可以嫂妻之,继之可也’。
大巫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但是,这可能吗?
大巫于是说:“如此将置公主于何地?”
“大巫忙活了这么久,公主能不能救,难道不知!”
大巫未置可否。
王叔又说:“公主也还将是公主。”
大巫叹息说:“你我都会老,蛮国将来都是年青人的。”
“但我仍可以决定蛮国是哪个年青人的。”
“未必。”
“……”
大巫便说:“这本是你家自己的事,不该问我的。”
“其实无论喜与不喜,我与大巫早已是一家人。”
大巫默然,认同王叔的看法。
又想了想,大巫对王叔说:“我还是以为,此事不可儿戏;决定者不能局限于二三人、而且最终取决于国母的意思。”
“那是自然的。可是大巫总得表个态啊。”
“国母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
“那不还是踢皮球?!”
“不。容我与国母商量一下,可好?”
大巫能做这样的姿态,王叔自然表示理解,知道要缓徐而图之。
现在,他的意图已然表明,接下来就看对方的回应了。
王叔最忌讳、最害怕的事就大巫另起炉灶,此番极尽低调,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化解此危机、不要让对方往这方面动念。
既见大巫这般表态,心里虽不完全踏实,但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
“其实倒真不是我刻意要拦你,而是你多年来实在是太胡闹了!”
“瞎子死后,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也有些想通了。是我太年轻,不懂事。”
“年轻不懂事?那现在呢?”
王叔苦笑,“至少比过去强点吧?”
“那你把汉人拉进我蛮人的争斗之局中来,是年青时做的事还是现时做的事?”
大巫严厉地质问大巫。
“……这个,我有苦衷。”
大巫冷笑,“你有苦衷?与虎谋皮能有个好?我想,汉人还正找不到插手机会呢;你倒好,自己送上门去,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蛮人的事情,自己家里解决不好?非要引狼入室?你就不担心人家既坐山观虎斗、不时挑动拨弄,让咱们自相残杀、消耗国力?”
这话王叔不爱听了。
他猛地站起身,强辩道:
“我这不是没办法么?你们欺负我、逼得我没办法,要不你以为我真愿意向汉人借力啊?”
“欺负?呵呵。”
大巫气得笑起来。
“国母孤儿寡母,再加我这个远离王庭多年的老家伙,能欺负你一个掌握实权、手执重兵的摄政?这话说来,怕是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吧!”
“重兵,那是国家的兵!要不是被大巫你为了夺取罗盘山,会有这多年的战事而被缠得焦头烂额的?啊!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就是处心积虑要让汉人将军队拖住,让我有权也动不了!”
王叔猛醒,气愤地叫道。
大巫却不否认,自己最初的确有此考虑;便说:
“以你的任性随意、还有强横,要是不如此,你会把天捅出多大的窟窿来?难道你不清楚?”
想一想也是,王叔知道自己,若是当时能调动军队,恐怕不只是罗盘山这么简单!也许,自己和瞎子联手怕是还要兴起更大规模的战事!
与罗盘山也算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王叔对罗盘山的实力自然心知肚明;对站在罗盘身后的帝国,也是心有所忌。
现在想来,汉人岂是易与!如果当初有力没处使胡乱行事,蛮国恐怕真要遭到灭顶之灾!
王叔想通了,便不气愤了。但当然也不会出语认错,只得沉默。
大巫看话说已到这份上,索性再说透些:
“再说,你不是也让汉人把头领的军队给拖在罗盘山了吗?王庭质询上又把公主之事捅出来,你不会是还想对公主作什么事吧?”
王叔便惊得跳起来,只是红着脸连声说:“哪有的事,哪有的事……”
点到为止;大巫不再往下说。
他建议:“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还是从长计议吧!只是大家都要各退一步才行。”
王叔同意。
他说:“也好。但是怎么个退法?”
大巫笑:“不要逼得太紧,不难吧?”
王叔说:“可以。”
“另外还要想办法把汉人伸进来的手给斩掉才行啊……”大巫若有所思地说。
“那公主?……”
大巫正色道:“无论如何,公主要救!愿不愿救是你的事、能不能救是我的事。好歹是先王遗留下来的一点血脉,先王待你如何你不是不知道;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尽人事凭天命,不论。成人礼的事情,我可以如国母一样答应你,到时由你决定。”
王叔眼珠一转:“那就是握手言和喽?”
大巫一笑:“……我早说过,咱们蛮人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罗盘山是战是和?”
“嗯,恐怕这也不是我们单方面决定的,看形势发展吧。”
大巫见王叔有些言不由衷,知道他还是有些向汉借力借势的倾向,心里不乐。
只好再想办法了。总不能让王叔玩火自焚、伤到国家吧?
眼看谈话将要结束,王叔却又想起一件事,于是小心翼翼地道:
“大巫,祖陵那边……怕要着他们好好看护才是。”
大巫不由莞尔一笑:这小狐狸,终是不放心而自己捉着小尾巴啊。但他还是要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
大巫未置可否。
王叔只得苦笑。
大巫最后说:“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是你家自己的事。老夫所作所为,只求心安理得;你不用担心老夫有什么野心。”
这方面,王叔倒是了解大巫心性的,自然相信他的诚意。
王叔说:“大巫是可敬重的长者,将来无论是谁得位,大巫必得善果。”
“或许这便是他的承诺吧?”大巫便谢过了。
王叔为大巫倒茶,两人以碰酒的形式一起饮尽。
出得亭来,却见雨过天晴,湖光山色,又是别有一般情趣。两人皆是心情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