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一场恶斗又开始了,围着的人有故意挑拨着想看笑话的,也有紧张得捏把汗的。刚好魏新旺要去自家地里,从这儿经过时见有好多人围在一起,就凑过来看热闹。他挤进人群,见是张来福和杨春林在吵架。他左右看看,见围观的人里面只有自己能说上话,也是出于好心,就拨开人群过去给杨春林和张来福劝架。
见魏新旺来劝,张来福的骂声渐渐变得低了。谁知张来福老婆偏又是个好贪便宜不饶人的种,见张来福服了软,心里气越大了。她恨丈夫是个软骨头,却把气全撒在倪庆山身上。魏新旺和倪家早有成见,又因茗涛包工,他们也曾想法压制过,谁想不但没压制住,茗涛的工程队反倒越加红火了起来,还不到一年的工夫,竟让倪家的日子奔到了全庄人的前面。上次茗涛工地上缺人手,茗波给茗涛帮着找人,也没叫他家季安。魏新旺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恨着倪家,偏倪家丢粮的事又让他背了一段时间的黑锅。魏新旺越想心里越气,今听张来福女人和倪庆山对骂着,就过去劝道:“老倪,你家也不缺这点水,全当张来福的日子可怜,就让放上点子,对你们也没多大损伤的。”
倪庆山一听魏新旺竟拿着偏刃斧子乱砍,火气不由得猛往上撞,便破口骂道:“你们简直都成王八蛋了,算什么人!”张来福一看魏新旺向着自己,又来了劲儿,也冲过来大骂道:“好像你们真有钱了,什么事情都由着你了?”说着,他把老婆手里的铁锨接了过来。
梦怀江一看张来福来了劲儿,这水又是他们大家的,怎能让倪庆山一人顶着,于是也上前骂道:“你们一伙狼狈为奸的东西,咋欺负人呢?”张来福一看梦怀江过来,知道又得大闹一场,便将铁锨往面前一插,怒目圆睁,一脸横肉,露出两排凶残的牙齿,他喝骂:“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你们这些狗东西敢过来,老子就敢取你们这些杂种的头!”
倪庆山一看,提起铁锨也往前冲了一步,杨春林忙拦住说:“张来福,你今天想干啥?”张来福冷笑两声说:“我今天想放水。”杨春林怒道:“你不交钱,我今天就是不让你放!”张来福说:“看你能着,也不照上镜子瞧瞧,把你能有几天的村长,也配在这儿耍威风。我们娃他舅就在水管所里,我这水今天放定了,看谁敢把我怎样!”话音刚落,就听一个人大声喝道:“我敢砸你个不要脸的!”
张来福本想着今天就是拼命也要把这水放上,正发着威,却被冷不丁的一声喊震住了。他抬头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三爸张逸山。张逸山到近前,也不管人多人少,劈头盖脸地就将张来福骂了一通。张来福觉得脸上无光,想骂,对方却是他的长辈,他便提起铁锨没意思地沿渠走了。张来福女人见张来福走了,就转身撵上大骂张来福是个熊包。张来福嘴里咕哝着,却没转脸。倪庆山和梦怀江见张来福两口子走了,他们气呼呼地把坝打好,又去了地里。
倪庆山边走心里边想着张来福的可怜可笑,其实他现在不想和任何人吵架了,也不想强争,只想平静地生活。杨春林看倪庆山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劝说道:“老倪,张来福就那种人,你别往心里去。”倪庆山说:“我才懒得想他的事呢,咱们还是赶快放水。”杨春林说:“不想就好,我怕你又为这些人生气。”倪庆山说:“你觉得为那些可怜人生气值得吗?”杨春林奇怪地看着倪庆山,心里想着倪庆山的脾气怎么不像以前了?但不管怎样,日子总得慢慢地过。
二水还没放罢,张道明的孙女靓芬又要出嫁,这给庄里人又是忙上添忙,有好多家连地都顾不得去犁,就又给张道明家帮忙了。
张道明为秀才出身,据说他还花一个月时间骑马去过北京,如今虽无职务,却也是个爱热闹的人。这不,还没到正日子,他就把庄里那些老汉叫到他家耍了几夜。庄里张家户最大,而且张道明辈分和年龄也最大。他家的亲戚多,家底也好。到正日子这天,张道明家里里外外的亲戚全来了,屋里院里到处是人。张道明心里高兴,他看饭都吃得差不多了,就喊着把饭桌撤到西窑和耳房里,上房专门腾出来摆了个酒场。不想酒场刚一摆上,他的孙子辈重孙辈便涌来一大堆,张道明赶快喊来倪庆山及另外几个老汉和自己一同坐阵。老汉终究是老了,年轻人的拼打他们哪里招架得住,来去划拳没几个回合,张道明就有了些酒意。他满脸通红地说想方便一下,一个孙子怕他半路上腿软了跌倒,就起身要扶他出去,张道明却一摆手,自己一人出去了。
倪庆山一伙边说笑边等着张道明。不多时,张道明就摇晃着进来了,几个孙子赶忙起来,把他扶着让到了上座。张道明坐定,卷根烟点上,咳两声说:“咱们这下不划拳,唱秦腔,每人一句,要接得快,接得准。接不上的就罚一杯,唱错的罚两杯。”有几个小些的重孙说:“不行,你们拳划不过人,尽出这些花样。”但有年龄大些的几个都跟上那些老汉拍手叫好,小的几个也就随了众人。
张道明等他们都嚷罢坐定后说:“都同意了?”大家说:“能行。”张道明说:“那就先从我开始。”孙子辈中却有一个跳起来说:“那咱们先得说好,要是都接上了咋办?”张道明说:“要是一圈过来都能接上,我自罚六杯,再让下一个当庄。”大家都说:“好。”张道明清清嗓子就大声唱了一句:“家住陕西韩城县”。紧挨张道明坐的倪庆山唱道:“杏花村中有家园”。挨倪庆山坐的另一个老汉唱道:“姐弟姻缘生了变”……
就这样一圈过来,竟没抓住一个,张道明只好自罚六杯。旁边的几个老汉哪敢让张道明一下子喝六杯,他们各替张道明喝了一杯。等酒杯都放下后,张道明转脸对倪庆山说:“这些娃娃能得很,竟都能接上,你唱个他们接不上的。”倪庆山说:“行。”只见他抹着嘴想了想便唱道:“刘彦昌哭得两眼泪汪汪”。另一老汉接道:“怀抱娇儿小沉香”。后面依次接了下去,一圈过来又没抓住一个。几个老汉只好又把六杯酒分着喝了。又到倪庆山旁边那老汉坐庄了,他唱道:“前面走着高文举”。不想这次又都接了下去。
就这样几轮过后,那些年轻娃娃没喝上几杯,倒是这些老汉喝多了。张道明说:“干脆咱们边唱边喝。”说着,他起身到宽阔处扭着唱了起来,那几个老汉有起来跟上唱的,也有用嘴或手给伴奏的。那一帮孙子、重孙子们想逗几个老汉玩,他们也不管辈分长幼,都扭着唱了起来,惹得院里的那些人哈哈大笑地围过来看热闹。张道明趁了些酒性,索性放开和几个孙子、重孙子跳了起来。
正到热闹处,张道明不妨跌了一跤。旁边跟着跳的几个孙子赶忙拉起来,只见张道明圆睁着双眼大声说道:“张家过事,我想凑个热闹,人挡着我进不来。好不容易碰上个上厕所的,我才跟了进来。刚喝两嘴酒,你们不给不说,还往倒绊我呢。我一个病身子,怎能经得住这顿摔绊。”张道明的那几个孙子一听,这分明是熊金保的声音,吓得他们丢下张道明就跑。
满屋的人都紧张得不知所措,因鬼魂附体的事情他们虽也听说过,但没亲眼见过,如今见了,才知道世间果有此事。那些胆小的也不敢在屋里多呆,都急忙跑到了当院。
张世清毕竟见多识广、老成稳重,他一听是熊金保的声音,当时一惊,马上意识到是鬼魂附体,便对着张道明厉声喝道:“老熊,今儿我们过事,你想干吗呢!”张道明说:“我不想干吗,只想着凑个热闹。你把米青山叫来,我有话给他说。”张世清一听还是熊金保的声音,便吼骂道:“老熊,人家过事情,你跑来搅打个啥?还不快走,我请神去呢。”张道明说:“我有件事情搁在心里总不踏实,想找米青山说说。我不多说,只几句话就走,再也不来打搅你们的。”
张世清知道熊金保和米青山的老家是一块的,又一同来到土坪山,熊金保给米青山说几句话也是应该的。但今天是张道明家过事,出这种事总不好说,所以他想劝阻,不想还没开口,张道明过来一把将他搡到了凳子上。
在院里负责茶水的米青山听熊金保的鬼魂附体了,想看个新鲜,就跑过来挤到上房门口,刚好赶上张道明叫他。他不知道张道明喊他干什么,但他知道张道明身已附了鬼魂,就笑着要往出跑。旁边几个因都没怎么见过世面,他们只想看个究竟,便拉住米青山说:“你进去,看他一个鬼能说些啥。”米青山硬要走,那几个人硬拉住把他搡了进去。
米青山进了上房,不由得看了一眼张道明。只见张道明圆瞪着双眼,米青山头皮一紧,浑身不觉发起麻来。张道明见米青山进来,便指着说:“老米,我得病时你吓得连我们大门边都没瞥过一眼,我以为见不上你了。”米青山一听还是熊金保的声音,便战战兢兢地找个凳子坐下说:“没有,那几天他舅舅家正盖上房,我去给帮了几天忙,没顾上回来。”张道明说:“现在回来了?”米青山说:“回来了。”张道明又说:“你我本为同乡,当娃娃时一块逃难到土坪,因为都是无依无靠的,咱们就偷着拜了把子,还说要做儿女亲家,你还记得吗?”
米青山心里一惊,毛孔顿开,额头上瞬间大汗淋漓。他想,这事只有自己和熊金保知道,以后两人谁也没再提起过,今天他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事?
房里蹲的人一听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也觉得稀奇,就都不再言传,只悄悄地等着下文。米青山看看众人,不自觉地把手伸到被酒泡湿了的旱烟盒里抓了撮旱烟,卷着烟稳了稳神说:“那都是啥时候的事,咱们又没赌咒发誓,我早就忘了。”
张道明脸上的肌肉抽了抽说:“忘了?你怕是心虚着呢吧!你的日子才好了几天,就嫌我们家里穷,是不是?”米青山抽着烟说:“你咋能这么说呢?就是我愿意,娃娃不愿意也是白搭。”张道明狠跺着脚说:“你咋胡说呢,两个娃娃眉来眼去地老爱往一块钻,我不信你没看见过。你们三天两头地把彩杏圈到屋里不叫出来,是什么意思?”米青山红着脸说:“女娃娃大了,老叫出来疯疯癫癫的像啥样子!”
张道明气急败坏地猛拍一下桌子说:“你亏人呢!我们这些年哪点对你老米家不好了?你们家无论大事小事,富贵一有闲空就去帮忙,我们看在娃娃们的分上,啥话也没说过。娃们双方情愿,你却嫌贫爱富,阻阻拦拦的,看我们这几年光阴过穷了,想反悔是不是?想你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说出的话多少份量你自己掂去。你要反悔,我就在奈何桥上等你!”米青山听张道明的话句句如针,直刺进了他的心窝,他不由得害怕起来。
伊人拾零叹曰:命恨苍天雨恨云,沙尘飞扬扫残红。劝君更进一杯酒,情爱总在风雨中。
米青山偷扫了一眼涌来看热闹的那些人,那些人正望着他笑。他羞愧万分,只好红着脸,低着头抽起了闷烟。正抽着,张道明突然长叹一声,惊得米青山把烟往地上一扔便跳了起来。米青山惊魂还未定,却见张道明猛然躺倒在地,口吐白沫,双脚两蹬,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