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庆山无奈地笑着,张世清将两页十六开黄表纸裁成十四条放在桌面上。两个轿夫抬着轿楼子在纸条上方摇摆了一回,在前面的七条上轻点三下,用轿拐抛于一边,又在余下的七条上各点三下,抛于另一边。张世清知是早晚两次的,便分开包好,各写上“早”、“晚”字样。两个轿夫又抬着轿楼子在地上写着字,张世清用纸记着:早晨服用时间为小晌午前,用去了尖的杏仁七个、新针七个、猩红、朱砂等所煎之汤送服;晚上服用时间为太阳落山后,和灶星土少许、千底土少许、猩红少许、朱砂少许,并收七个外姓人家的面做成面团共服。
张世清记录好后,又喊来熊富贵,让他快去准备所用之物,明儿早晨开始服用。熊富贵点头答应着,将两包符及张世清所记纸单小心地接了过来。张世清等又跪下烧纸磕头,然后一脸轻松地说:“老熊的病迟早会好的。你们也不要心急,只操心把药按时吃上就行。”倪庆山说:“你们这样能把病看好?”张世清说:“老倪,你放心,这药灵验着呢。”倪庆山冷笑了两声。
熊金保女人看一切弄停当,就端些玉米面馍馍来说:“你看今年把人都困下了,仅有的一点麦面今儿都用完了,这还是去年省下的一点玉米面,我赶着做了几个馍馍。唉!我看往后的日子咋过呢。偏偏他大又是这个样子,说不上过两天我就得学张世雄、纪永康去。”张世清几个安慰着,熊富贵已用碗倒好开水。张世清一伙围拢过来,各人掰了块馍馍,端起开水,快快乐乐地边聊着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正吃着,张正福女人进来了。熊金保女人一看张正福女人进来,她虽然满腹的不高兴,但还是笑嘻嘻地给让着坐。张正福女人也没坐,只笑着说:“我听他大说他熊家爸绊得不能动了,今天咋样?”
熊金保女人看张正福女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早就不爱搭理。张正福女人不等熊金保女人开口,就又笑着对倪庆山几个说:“你们真到金堂里来混卷子了,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熊家爸的病看好就先吃开了。这么多人吃,他婶子你也能舍得呢。”
熊金保女人的脸都气青了,她颤抖着嘴唇说:“像你那样抠的能有几个,我就是再穷,这点有啥舍不得的。”倪庆山几个早就羞得没法吃了,尤其张世清,被侄儿媳妇这么一说,嘴都僵得不会动了。但已吃开,又不好放回去,他们只厚着脸皮把手里拿的那些吃完就背上轿楼子悄悄地溜走了。
倪庆山几个前脚刚出去,张正福女人就又哈哈大笑地说:“这些好吃懒作的男人,羞他们人去,一天不务个正业,光知道从东家到西家混着吃饭。”
熊金保女人看倪庆山几个被张正福女人羞走了,她已气得不成人样,想将张正福女人狠骂一通。怎奈熊金保病在炕上,又在自己家里,且是随便说笑的话,骂也骂不得,就只好忍着怒气说:“他大病了,这几个人为他大的病也折腾了一个下午呢。”张正福女人鄙夷地说:“你还是省着点吧,信这些人呢。他熊家爸分明是病,有把吃的让这些人这么乱折腾,还不如拉到医院里看看呢。”
熊金保女人明知张正福女人气不愤倪庆山一伙,也小瞧着他们老熊家,但病得上了,又没钱去看,终究是个问题。所以她说:“我叫马生云女人来看了,她说检查不出来,我想多半是邪病。”张正福女人说:“马生云女人你也信啊,她有的啥本事。倪家茗茹差点让她看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也没脸的还给人看病,我就从来没叫过她。”
熊金保女人不耐烦地瞪着张正福女人说:“那些事我不知道。”张正福女人若无其事地又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把那不要脸的骚货,深更半夜地老出去给人看病,你以为是真看病啊?纪永奇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听说他不止这一个。”
熊金保在炕上轻咳了一声,熊金保女人瞥一眼张正福女人。张正福女人又说:“纪永奇也太不要脸了,趁他弟弟纪永康要着吃不在家里,把弟媳妇肚子弄大不敢让养,就拉到山上用膝盖硬垫掉了。你想一想,他连自己的弟媳妇都不放过,把谁能放过?”
熊金保女人已忍无可忍了,她不耐烦地说:“他婶子,我还忙着呢。”张正福女人说:“我也忙着呢,就是说起纪永奇那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我心里就来气,只想一把捏死去。真是可笑,咱们庄里还有那么不要脸的男人呢。”熊金保女人说:“谁又不招他惹他,管他娘嫁谁呢。要不你坐着,学生快放学了,我得做饭去。”张正福女人说:“你忙吧,我也要回去做饭了,等闲的时候我再给你说,还有更新鲜的呢!”
说着话,张正福女人就走了。熊金保女人也不去送,只气得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熊金保微微抬了抬头说:“总算走了,这妖精,光听那声音就让人憎恶,还不要说看人了。你也真是,和那种不软不硬光害人的人费什么口舌。他大的头,不知道这妖精回去给张来福又要说个啥是非呢。”
熊金保女人正觉一腔闷气没个撒处,今见熊金保说话,刚好找了个岔口,于是跳起来说:“管她说啥呢,爱操闲心了跟上给操去!”熊金保翘着胡子呻吟了两声,熊金保女人骂骂叨叨地收拾起碗过伙窑去了。
熊家的日子就在熊金保的呻吟声中慢慢地打发着。在熊金保女人看来,这日子正如漫天飞扬的沙尘,总在心头笼罩着一种难以疏散的阴影。因她知道,熊金保的肚子断断续续地疼了好几年,但从没像这次这么疼过。所以她心里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产生一种害怕的情绪。她曾想过到医院去,但没钱,又熊金保每回都以他得的是邪病为由拒绝着。熊金保女人知道魏新旺女人曾给他们院里埋过不干净的东西,如今熊金保起不来了,她气恨难忍,就到魏新旺家里和魏新旺女人又大吵了一架。但不管她怎样吵,熊金保的病总不见好转。
土坪的风沙依旧不停地刮着。这天晚饭后,张世清一伙老早就去了庙里。因为会长熊金保有病不能来,庙里的烦琐事务自然由副会长张世清来负责,马廷云也补了张世清的缺。张世清领大家烧了两炷香,顺便给熊金保要了几道符,又闲聊一回说:“咱们成天折腾着,也乏了,都早些回家睡去,剩一炷香我等着上。”
马廷云本想留下,张世清却让他们快回家去,顺路把符送给熊金保。马廷云几个无奈,只好磕个头起身回了。张世清一个人在庙里守着又烧了炷香,已到了半夜。他盘好长香,又看供桌上放的酒里落上了灰尘,已不干净,便端起倒了,又倒些新鲜的摆好,才锁上庙门往回走。
庙虽在庄子后面,但距张世清家也有一段距离。这时月已落山,只有夜风在嗖嗖地吹着。张世清靠着微弱的星光在崎岖的小路上边走边哼着秦腔。快进庄时,他看见庄子后面绕过三个黑影匆匆向西走去。张世清猛的一惊,心里想着:“这会子人都睡了,哪儿来的黑影,且这么匆忙?”他以为是自己眼睛看花了,便揉了揉,再一看,那三个黑影还在,就那么匆忙地走着。
张世清有些胆怯了,他情不自禁地喊了声“谁?”那三个黑影也不理睬,只顾往前走。因为距离较远,张世清也看不清楚,就又大喊了一声“谁?”那三个黑影走得越快了,其中一个还发出阴森森的一声怪叫。张世清一听头发根子都竖了起来。就在他心里一紧的瞬间,那三个黑影已经看不见了。张世清觉得奇怪,便蹲倒仔细察看了一番,那三个黑影再不见个踪迹。
张世清有些纳闷地往前走着,心里边惦记着这事,想着土坪山已经有了不干净的东西。正想着,靠西面的远处又传来一声怪叫。张世清心里又是一惊,他猛然想起梦怀鑫是在西沟里出的事,且海生也是被水从西沟冲走的。那三个黑影不正是朝西面去的吗?
张世清不觉一身冷汗,头皮都有些发麻了。他赶忙从后脑勺揪下几根头发,搭在嘴上吹了一口气,然后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吐过后,心里又觉不对:海生和梦怀鑫应该只有两个影子,这怎么会是三个呢?且只有一个发出怪叫,莫不是熊金保……
张世清想起那天魏新旺说的那事,他不敢往下想了,只疾步往前赶。可是他的眼前忽明忽暗的,好像总有个东西挡着,脚下也就越加不自在了。但黑天半夜的,总不能在路上呆着,所以他尽量控制住发抖的双腿,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了家里。
伊人拾零叹曰:风沙起时无遮挡,尘埃落定说荒唐。闲来没事弄神鬼,辛苦一遭终白忙。
当张世清从外面进到屋里时,衣裳已被汗水渗透了。他也不说话,只脱了外面的衣裳,倒头便睡。但他的脑海里总有一个疑团:为什么走过去的是三个黑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