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静静地照在新雨洗刷过的大地上,水坑里的水被轻风吹着,泛起层层的涟漪。
倪庆山从院里出来,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尹春盼家乱哭乱喊的声音。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就走上那条本来就不平坦,今天又被洪水冲出许多道壕的山路上。前面走的是梦怀鑫,倪庆山想赶上去,却又没赶。他知道,梦怀鑫自从遭了魏新旺的辱骂后,就少了言语。但从梦怀鑫的为人上,他相信,粮食绝对不是梦怀鑫偷的。他几次想开导梦怀鑫,却又不好张口。
倪庆山不紧不慢地走着,边走边环顾着四周。这一场雨,把山坡上刚长出些粮食和小草的泥土又揭去了一层,致使贫瘠的山头又添了几分荒凉。看到这些,倪庆山心里很乱,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并且还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前面一个人不小心滑进水坑跌了一跤,他也无心去扶,只想着这场雨下得猛烈。
这场雨就这样下了,在土坪山连续旱了这么多年之后的今天下了。可为什么偏要在今天下呢?倪庆山虽然知道,下雨是自然规律,哪天下哪天不下,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虽然他听熊金保说,他们盖了方神庙,他们会用他们虔诚的心感动神灵,让神灵赐给他们一场瓢泼大雨。如今这雨果真下了,倪庆山感觉到熊金保说的话似乎是真的。
但倪庆山无心考究这些,也无处考究。这场大雨把土坪山几乎揭去了一层,但总算下了,干旱了几年的土坪也就有救了。所以倪庆山心里还是很激动。他悠然自得地走在布满水坑的山路上,倾听着沟壕里的水声。那水声是那么的雄壮有力,似在倾吐着它们存在的力量和真实。
但这雨为什么要夺取海生年轻的生命呢?是意外呢,还是自然的选择?想来自然的选择竟有如此大的威力!可是巧芸为什么偏偏也在今天小产了呢?难道这也是自然的选择?
倪庆山的心情逐渐变得沉重了起来,那沉重的原因,除了巧芸小产外,还有几个上学的娃娃。所以,倪庆山也顾不得地上的泥泞,只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赶路。刚到半山腰,学生娃娃就从学校回来了。茗源看见他大,老远就蹦跳着跑过来,大声喊着:“哎呀,大,吓死我们了!”倪庆山见茗源跑过来,也忙喊着:“跑慢点,小心滑了。这老天,把我娃都吓成这个样子了。”
茗源哪管这些,他绕着水坑,一气儿跑到倪庆山跟前,大喘着气说:“大,我们学校叫水淹了。”倪庆山还没顾上多问,其他一些娃娃也都跑了过来,有喊大伯的,有喊表叔的,他们争先恐后地抢着说学校被淹的事。倪庆山看这些娃娃也都惊惊慌慌的,就一一给应承着。这时茗茵、茗茹也跑过来抢着说:“我们教室里进了半人深的水,把我们腿都吓软了。老师看水进去,就赶忙把桌子搬到一块,叫我们全都站到桌子上。最后学校院墙叫水冲塌,水才慢慢浅了下去。”
倪庆山一听心里又疼又惊,他慌忙将茗茹抱到怀里,想着娃娃们说的情景,心里由不得地害怕。好在娃娃这会子都在身边,他虽有些后怕,心里却也安然。
后面又一伙人拉着娃娃走来,倪庆山一看领头的是马廷云、杨春森。倪庆山看是一个庄里的,就等了一会儿,待马廷云、杨春森几个过来,他们相互打了声招呼,倪庆山才折转身跟上往回走。马廷云浑身湿漉漉的,他背着娃娃,还有些紧张地说:“哎呀,今儿这雨怪吓人的,我看要是再发迟些就了不得了。”他们又说了几句尹家的事。
倪庆山因巧芸小产,心里已经够烦乱了,这会子又看娃娃们惊魂未定,他哪有心思听这些,只追问着学校那边的水情。马廷云说:“那会子雨大,学校周边山上的水来不及往沟里淌,全朝学校院里灌了进去,一下子就把学校院给灌满了。那里水又深又急,里面的人跑不出来,外面的人进不去。稍大些的娃娃还好,他们把教室房顶刨个洞,都爬房顶上去了,像这些小娃娃只能圈在教室里。我们困在外面山上心急火燎的,但干着急也没办法。好歹这雨停得快,学校的墙也塌了。就这阵儿,学校院里还有好深的水呢。”
倪庆山越听越紧张,他脑子里想着洪水涌入学校的情景。杨春森又说:“还好,老师学生都没伤着,就是实验室里的东西全让水给冲走了。最后面,就是咱们一九五八年盖的那排宿舍叫冲塌了。好在雨停了,水也小了,可学生娃娃又满院子乱嚎乱跑。校长怕教室再出问题,外面站着的大人都涌了进去,他等路上的水稍干一点,就喊着让快些回家,连老师都让回家了。”
倪庆山可惜着那些房子,那毕竟是他们亲手盖起来的。盖那房时,他还是个小伙子,没结婚,正和张来福、魏新旺、熊金保、梦二一伙玩得快乐。不想世事变得如此之快,转眼就是几十年。这几十年,是他们互不服气的几十年,相互妒忌的几十年,他们就在四分五裂、相互攻击中生活着。如今儿女们都已到了他们的那个年龄,他们的生活又是如何呢?
倪庆山的内心不由得一阵酸痛,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那些娃娃都是一腿的泥,就连茗茹的腿也湿湿的,满是泥。倪庆山心疼地问:“茹蛋,你是咋走出来的?”茗茹说:“我们手拉着手连成一长链,从泥里面走过来的。”倪庆山亲了亲茗茹,又转过脸去看。茗茵和好多女娃娃在后面手拉手地连成一串,茗源和一些男娃娃乱蹦乱跳地跑着看水。后面还有好多的人,他们或抱着或拉着娃娃,绕水坑吃力地走着。倪庆山看出,他们有二队的,也有五队的。但这阵,他只急着往家里走,也就没等他们。
倪庆山一行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茗波见茗源几个进来,忙丢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去说:“哎呀,总算回来了,把人都急死了。”茗源几个答应着。倪庆山却瞪一眼茗波说:“着急个屁,知道着急早接去了。”茗波被他大一句呛得哑口无言,就悄悄地又干活去了。
茗波妈听院里有人,也赶忙跑了出来。茗源几个涌上去,又把学校被水淹的事抢着说了一遍。茗波妈心惊肉跳地听着,但见娃娃都回来,又是一阵的欢喜。她心疼地亲亲这个,又摸摸那个的,竟顾不上说话。
倪庆山也没理会,只蹲在耳房的湿门台上抽闷烟。
马生云女人这时走进来,着急地问茗源几个见没见他们的雅琴和雅洁。茗茵说是一起回来的,马生云女人才又转身对茗波妈说:“他婶子,巧芸现在不要紧了,我赶快回去看一下我们的那几个娃娃,把人都心慌死了。”茗波妈应着,马生云女人又嘱咐了一番,便急匆匆地走了。
茗茵几个听了马生云女人的话,这才注意到伙窑的门上挂着门帘子,上面还有一个红布条。茗茹问:“妈,我嫂子养娃娃了?”因她见过女人生孩子后,门上都要挂块红布,所以就这么问着她妈。茗波妈说:“不要吵,快把书包放下,不要过伙窑里来。”茗茵、茗茹便进到西窑里去。茗源跑耳房里放下书包,又出来帮他大哥和泥砌厕所。
茗波和茗源刚把厕所砌好,茗菡又回来了。一家人又是一阵惊喜。茗波妈拉着茗菡的手边往西窑走边问长问短。茗菡说:“我们回来时看见那些山上又冲了好多深壕,就这阵儿路上还淌着水呢。幸好人多,要不然路上我都不敢走呢。”
茗波妈轻轻地拍着茗菡的肩头,心疼地说:“怪吓人的,回来了就好。你看这老天,真不要人活了,今儿淌山水,把尹家海生都冲跑了。”茗菡吃惊地半张着嘴,“海生?……”
“你嫂子今儿在院里跌了一跤,也小产了。”茗波妈说着,又掉下了几滴眼泪。茗菡看她妈难过成这个样子,便瞪着眼睛,好半天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茗茹不停地追问着:“啥是个小产吗?”她妈支吾着,茗菡从茗茹的肩头轻轻一推说:“小孩子家,别瞎问了。”茗茹不服气地说:“你还比谁大多少,好像就你一个懂。”
娘儿几个又说了会闲话,茗波妈就忙着照顾巧芸去了。茗菡呆坐在西窑的炕上,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喊叫声和尹家的哭声,心里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她想着:“幸好是尹家,若是自家的哪个兄弟姊妹,那就真的活不成了。”她不敢多想,只在心里害怕着。
也许是几十年一遇的一场猛雨,或者是海生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了的缘故,本就寂寞的土坪现在更是鸦雀无声了。村子北面的方神庙里偶儿会多一个女信徒,这倒使庙里稍许多了些生机。倪庆山偶尔也去庙里和那些老汉们聚到一块说说尹春盼家的可怜。
尹春盼也弟兄四人,老大尹春风、老四尹春明为人比较活泛,老二尹春辉憨厚老实,平常也不大和人来往。当年在生产队里,尹春盼也是一个爱劳动的好后生。那时因为口粮紧,小伙子们经常要饿着肚子干活。那年冬天,社员都在场上打场,顺便给场窑的炕洞里塞了些洋芋。尹春盼饥饿难耐,就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去把十来个半生不熟的洋芋全吃光了。没想到,饿肚子不可猛饱,那半生不熟的洋芋填到肚里更是雪上加霜,尹春盼也因此英年早逝了!
那时,尹春盼媳妇还年轻,但公婆尚在,又有三个娃娃拽着,也就没有改嫁。隔不多几年,尹春盼的爹娘相继过世,剩下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仅管尹春盼的几个弟兄们也都相帮着照顾,但终究不容易。现在好不容易将几个娃娃拉扯大,海生却被无情的洪水冲走了,竟连个尸首也没找见。
尹春盼女人惆怅满腹,可这些苦处除在心里默默地给神灵或是给尹春盼的阴魂说上两句外,又到何处去诉呢?她恨尹春盼,恨自己命运的悲惨,也恨老天的不公平。她总想不明白,厄运为什么总降临在她的头上。
尹春盼女人就在悲哀和凄凉中生活着,她的生存是那样的艰难,那样的孤独无助。渐渐地,她麻木了。所以自海生出事那天起,她就在想,总有一天,她会和自己的儿子海生一样,随尹春盼的阴魂离开这个世界!
这种想法就这样萦绕在尹春盼女人的脑海里,并且生了根,发了芽,搅得她神情恍惚,心绪难定。所以尹春盼女人总是沉沉闷闷、忧忧愁愁地独来独往。她静静地感受着这些痛苦。
有时,尹春盼女人在麻木中也会有一种难受的感觉,当这种感觉很强烈时,她就会到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上三两声,将积压在心里的痛苦宣泄一番。她就在这样的磨难中空度着时光。
倪庆山实在看不过眼,就对茗波妈说:“哪天闲了你去劝劝尹春盼女人,她还有两个娃娃呢。”茗波妈也可怜着尹春盼女人,就去了。她先陪着尹春盼女人掉了几滴眼泪后说:“他婶子,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不能再这样了,你还有海娃和海芹呢。”尹春盼女人的心如针扎般地疼痛了起来,她的心窍开了。冥冥中,她感觉到了自己活着的责任,所以她下定决心,以后无论日子多么艰难,她都要坚强地走下去!
随着地表的风干,尹春盼女人重又拿起工具走进了地里。海生遭难的事也渐渐被土坪的人们接受,又在忙碌中淡淡地忘却了。现在,他们只学会了一种姿势,那就是跪在地里往起扶被洪水冲倒的禾苗。
就在大家忙碌的时候,也不知是哪天,张正福女人碰见倪庆山,两下里刚打了声招呼,张正福女人就神神秘秘地说:“我听我娃他大爸说,庙里有人传言,说现在恶人恶事太多,那天发洪水,是水神看不惯凡间的一些恶人恶事,发怒所致。”倪庆山听了,这分明是张正福女人在欺负人,便怒不可遏地说:“简直是放屁的话。海生刚一个娃娃人,做什么恶事了?”张正福女人一看倪庆山吹胡子瞪眼睛的,忙转身走了。
不想这话虽为他们背底之言,竟不径而走。村里人听说海生遭难是因为水神发怒,他们个个提心吊胆的,就连经常好串门的一些小伙子,晚上也都不出门了。他们偶尔聚到一块儿,总要偷偷地议论厄运为什么偏偏降临到了尹春盼家。有好事者掐指一算,今年海生命中有难,难怪老天要收!那些和海生同一属相的小伙子大姑娘们一听更是心神不安,就连那些小一轮的娃娃们也都神经兮兮的,惟恐饭咽下去打着了心脏。
尹春盼女人更是深信不疑,她知道海生丧命是水神发怒所致,所以对神灵的信仰越加虔诚了。她宁可让自己和娃娃饿着肚子,也要省些馍馍拿到庙里供奉神灵,想以此来打动上天,为自己的儿子海生的亡魂超度。有时心情好了,她也会领上儿子海娃和女儿海芹一块去。
就在土坪二村再一次沉浸在海生离世的恐怖中时,张来福为解心头之恨,灵机一动,突然想了个攻击倪庆山的绝招。他假借神灵之言说巧芸小产掉的娃娃还不到六个月就一脸胡子,并且说那是因为天神打仗,上苍为惩罚倪家家教不严,故意将一死仙投入巧芸胎中以作惩罚。这话经人一传,越说越真。那些怀孕的媳妇子们听了这些传言,更是惶恐不安,她们生怕上苍把死仙也投入她们的胎中,就连家里人,也管束着让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倪庆山听到这些传言,自知儿女不争气,让他丢尽了脸面。但他会因儿女不争气在庄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却绝不会在张来福面前低声下气,所以他不在乎这些传言。可外面的谣传总是那么的形象逼真,且说这事的人越来越多了,他虽然不信这些,却也处于心神不安、惶惑迷离之中。
看到倪庆山的这种状况,张来福心里暗自高兴着。他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也为自己能让倪庆山心理遭受煎熬而高兴。尤其看到庄里有好多人都不断往庙里跑,以求神灵的保佑,张来福心里更是乐开了花。他不失时机地又编造出一些谎言,说神灵已经查明,梦怀鑫就是偷粮的贼。
梦怀鑫老实巴交的,以前魏新旺那么说了,倪家虽没在意,但他觉得在庄人面前已经没了面子。如今张来福又假借神灵之言这么传说着,他明知自己冤屈,却没个诉说之处。为减轻心理负担,梦怀鑫有时也会偷偷地跑到庙里去上一回香。
熊金保看庙里的香火越来越旺,就特提升张世清为副会长,又请来了杨春森的大儿子杨俊喜和纪永奇的大儿子纪国威当轿夫。
随着土坪二村方神庙的建立,各村也纷纷筹资建起了方神庙。
方神庙,就这样被贫穷饥饿的人们尊崇着。土坪的人宁愿省几粒粮食,也要把方神庙修建起来,并且用心守卫着它的神圣,尽力让它发挥着应该发挥的作用,产生出应该产生的效应!
伊人拾零叹曰:土坪山上叹贫瘠,凄凉人家说惶恐。雪上加霜何需问,路径自在曲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