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弑从来也没有想过来参加霍卫国遗体告别的人会这么多，他们簇拥着，胸前带着各式的白花。来和他告别的人甚至堵住了门口然后填满了用来让人等待的大厅，男人在叹息，女人在哭泣。李弑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家属区，他看着不停蠕动的人群，站在最前面的是二十几个身着绿色军装鬓角花白满脸皱纹的老人，其中两三个老人在别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颤巍巍的站着，仿佛随都会倒下，其他的老人都是挂着严肃的神情挺胸抬头的站着。
霍卫国躺在告别厅正中间的玻璃棺里，他的四周摆满各色的花朵，和别人所不一样的是那些是真正的花，沁人的香味混杂着室内轻微的烟味变成一种更加诡异的味道。可能是工作人员想让这个老人看起来更慈祥一点所以他们把他的嘴弄成微笑的样子，但是他们不知道霍卫国从来也没有这样笑过，这种笑容是霍卫国一直想学但是始终学不会的。
杨不离就在李弑身边，他的个子比李弑更高一点所以他看到更后面的人群。什么样的人都有，学生，中年女子，盲人，老人，孩子，还有很多人杨不离根本就猜不出他们的身份。他们站在门外或是更远一点的地方，他们甚至都看不到此时的霍卫国，杨不离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来这里参加遗体告别的。
“弄得像是领导人去世一样，看来你姥爷的人气挺高呀。”杨不离碰上了李弑的视线，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这样说话。
“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前一个月我还把这个人当成是一个混蛋，想要让他进入监狱去享受他的老年生活，但是现在我才知道一个月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要是想把他送进监狱，你要踩过这些人的肩膀。”李弑看着面前的人群。
李弑看到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老人家仰着头念叨着什么，突然他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朝着玻璃棺走去，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来滴在玻璃棺上。
“连长，你醒一醒呀，你就这样抛下我们了，你太狠心了。”他干皱的手掌拍打着玻璃棺发出响亮的声音。他身后穿着军装的其他人走过来，有的人想把他从霍卫国身边弄走，但是更多的人和他一样围在霍卫国身边，或是说话，或是流泪。
李弑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不认识眼前的这些人，同样的这些人也不认识他，李弑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李弑真的不知道要是霍可没有及时出现的话这样的局面会持续多久，霍可走过去一个一个的告诉他们告别仪式就要开始了，要他们保持冷静，要他们注意身体。他们像霍的叔叔一样摸她的头发，口中说着徒劳但又是必须的安慰。
主持仪式的人也是一个上了年级的人，六十岁的样子，手表和眼镜都是阔绰的金色，这个人穿着高档西服一看就是一个气质不凡的人。他的声音浑厚，语调感人，他的致辞简洁的讲述了霍卫国的一生，他那个与战斗结缘的家世，他在越南所铸就的功绩，还有经商之后他给这座城做出的贡献。
简单而不凡，这是李弑对霍卫国一生的评价，他用余光看向霍可，他看到的是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而不是昨天晚上那个带着保镖用强硬的口气赶走酒吧里顾客的大姐大。
霍卫国的遗体即将要被推走送去火化，哭声从屋内屋外传来，李弑一下子感觉整个火化场里他和杨不离是唯一没有流泪的人，但是他的眼睛没有半点泪水，他到底还不是那种会演戏的人。那二十几个穿着军装的老人举起右手齐刷刷的对霍卫国慢慢被推出房间的遗体敬着军礼，李弑清晰地看到他们大多数人因为肌肉酸痛而右手颤抖，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前放下右手，他们都是在霍卫国彻底从通向火化室的门口消失时放下右手然后任凭泪水在脸上纵横。
有人说灵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现在火化后的霍卫国失去了生前所有的水分而且大部分的有机物被焚烧殆尽，剩下的骨灰就是他的全部。盛放它们的骨灰盒是个很简约的骨灰盒，没有金银装饰也没有特殊的设计，没有人知道那个受到千万人悼念的人就装在这个普普通通的盒子里。霍可双手捧着这个骨灰盒，她让身边的随从开车直接带着李弑和自己去飞机场登机。车上霍可坐在李弑身边一声不吭，眼睛红肿的像核桃，身穿黑衣的她身上没有带任何的首饰甚至连手表都没有戴。
“我们要去云南。”下了车她的随从提着早就放在后备箱里的行李跟在两个人身后。
李弑浑然的“嗯”了一声。
霍可时间把握的非常好，他们只是在机场等了五分钟就顺利的坐上了飞机。坐在窗边的李弑看着飞机从跑道上飞起时用余光瞟了一眼霍可，但是随即他就放下防备的转过身，因为这时的霍可已经歪着头睡着了，她的手还是紧紧地抱着那个装饰过的骨灰盒。
“霍家人的血管里流淌着战斗的血液，霍连长的父亲就是抗日英雄，他的叔叔更是在朝鲜用自己的生命为整个家族换来了无上的荣誉。霍连长没有辜负他们，他自己在越南铸就了传奇，战场上他是让敌人望风而逃的战神，平常时他是士兵的朋友和亲人。战争结束了，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英雄无用武之地时他找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战场，那就是商场，在那里他延续了自己不败的神话，他获得了成功。当他的企业越做越强时他没有忘记别人，也没有忘记我们，他帮助了太多的人，拯救了太多人。毫无疑问，霍连长不管是在那里他都是个英雄。”
李弑倚着飞机外飘过的云丝回想那个主持人说的话。
“英雄还是混蛋？”
吉普车在云南山区的沟沟壑壑里颠簸了三四个小时，然后李弑霍可还有三个随从走了四个半小时的崎岖山路，到了晚上李弑一行人才爬到云贵高原上一座无名山的山顶。山顶是一片墓地，九十几个墓碑整齐的立在土里，每一块墓碑都已陈旧但一看就知道用的都是价值不菲的石料。这里修葺的很好，绿草青青，几棵李弑说不上名字的树在夜风中摆动枝桠，相互摩擦的树叶发出莎莎的声音，为这个山顶墓地拌进神秘的意味。
“郭叔叔。”
墓地旁边就是一座三层洋楼，白亮色的灯光沿着窗框颤抖着照射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老人的手颤抖着接过霍卫国的骨灰盒，他扬着眉，话语中是坚决和抖动。霍可走上前去扶住老人的手臂，但被老人推开。
“我们七连总有一天会团聚的，只不过连长是先走一步去看他们，只不过是连长没有想要留下来等我们而已。”老人一个人走进墓地，他的儿子跟在身后。
躺在洋楼里的房间里李弑睁大困倦的双眼却没有半点睡意，他看着雪白色的天棚，回忆着霍卫国。他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叫文娜而霍可却还是姓霍，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这样受人爱戴。
直到他的房门被推开。
“你是连长的外孙子？”是那个老人，他的脸上还流淌着未干的汗珠，口中微微的喘着气。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没错。”李弑的大脑陷入瞬间的空白。
“你跟我来。”命令的口吻，仿佛他是李弑的上司，但是就是这种口吻使得这句话有了不可抗拒的力量。李弑掀开被子跟在老人的背后穿过一楼无人的客厅，来到室外，然后走进墓地。这个时候应该是晚上很晚很晚的时候了，已经听不到布谷鸟的叫声，只有一两声老鼠被猫头鹰捕食的挣扎声。墓地的尽头是一所小房子，推开门借着屋内古老马灯的灯光李弑发现这是个小小的陈列室，里面所有的物品都和七连有关，勋章，锦旗，嘉奖，还有拍过的合照和用过的步枪。转过泛着霉味的木柜李弑看到倚放在墙角的墓碑，每一个墓碑都已经刻上名字用红笔涂上了颜色，时间久了有一些红漆剥落了下来散落一地。
“这里是属于我们七连的地方，我们说好了每一个人下葬的时候都要带那个人的亲属来这里，记住我们的曾经。”老人拿起柜上一把样式很老的手枪把玩，枪身是光滑的，没有半点生锈的痕迹。
“当年你的外公用这把枪打碎了三个越南兵的脑袋，他一个人从隐蔽位置站起来，吸引敌人的火力，但是他也被打中了滚下山去，起初我们都已经认为连长这次肯定牺牲了，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一个人找了他三天最终在一片水塘边找到他。”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着李弑。
“你长得很像你外公，你们有一样的眉眼和气质。孩子你还真是幸运，这些不是谁想有就能有的。”
李弑摸着墓碑的棱角，在黑暗中转过头问。
“你可以多和我说说我的外公吗？由于一些事我没能在他的身边长大，所以我不了解他。”
老人笑着摇摇头，那不是拒绝而是替李弑感到惋惜。
“那还真是你的损失，但是你确定现在要听吗？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你们明天不是就要离开吗？”
李弑同样是笑着点头，他不是要说他们明天确实要离开而是要告诉老人他现在就要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