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走了。拐弯进门是我“脏、乱、差”的单身宿舍。空洞寂寞的单身宿舍虽然几步路就能走到,但是不到该睡觉的时候,我总是不愿开门进去。整日里一下班我就像个丧家犬一样满街溜达着,那种无所依无所靠的感觉与日俱增。对家乡草原的怀念也与日俱增。可是我没办法打发从下班到睡觉前的这一段难耐的时光。曾经,我希望能用写文章的办法度过这段时光。因此也便有了我那篇未完成的小说手稿《锅庄》。我试图用我的笔触把家乡夏天跳锅庄时的热闹情景融进我的小说,使我的小说有种音乐般的节奏感和锅庄舞蹈本身那样的笨拙和欢快。可是,“脏、乱、差”的宿舍总是让我感到空落落的,找不到写作的感觉。
我也曾把我创作的场所搬到办公室。可是在办公室里我要学着做变色龙,还要不断洗耳恭听老周关于职称、工资、奖金,甚至误餐补助费之类的高论,致使我那可怜的小说主人公米吉永远只是一个浅浅的影子。
我不得不重新做我的丧家犬了。
我在街上溜达着。今天和老周分手时老周丢下的那句话,使我今天的溜达多了一个内容——我的眼睛不断向那些在夜市上闲逛的女孩子们瞟去,隐隐约约地希望有萍水相逢、一见钟情的奇迹发生。
奇迹并没有发生,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并不会意识到一个来自草原,却被城市的风尘洗涤得不伦不类的年轻人在注视她们,更不会想到这个年轻人在看她们时,眼睛里有一种挑选未来伴侣的神情。
记得在大学时,曾经有过几次不痛不痒的所谓爱情,但第一次严肃地面对“妻子”二字还是从今晚开始的。
“从前的日子将远去,我也将有我的妻。”而我的妻该是什么样的呢?
天色已经很晚了,马路两边的夜市慢慢开始沉静下来,冰冷的路灯下,自我感觉良好的城里人却有了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哪怕他们在说笑在嬉戏的时候,仍然摆脱不了被路灯灯光夸大了的冷酷无情——路灯使我产生了这样的偏见。
我对我能在城市寻到一位终身伴侣不抱任何希望。我想象中的妻子身着掩盖住了双脚的藏式长袍,把她所有优美的曲线都包裹了进去。因此她的美更趋于内在而不是外露。
哦,对了,我的妻子就像我在小说《锅庄》中为主人公米吉“安排”的那个妻子一样。
米吉进了帐篷,帐篷里昏暗阴沉。
“回来啦?”黑暗中传来一个女人带有磁性的声音,那声音虽然是对以往的重复,但仍然暖人心扉。
米吉也像往常一样,用鼻子“嗯”了一声。
妻子便开始忙碌了。她先是往帐篷正中的火灶里添了一些干牛粪,又拿来用羊皮做成的吹火器有板有眼有节奏地不断朝灶口吹火。不一会儿,火苗便蹿了上来,妻子在火头上坐了一把铁皮壶,这火便有了两个作用:烧水、照明。
趁着火光,米吉从怀里摸出每天伴随他度过孤苦牧羊人日子的半导体收音机,打开了收音机开关,这是他每天进帐篷要做的第一件事儿。
每每这时候,坐在火灶上的铁壶就会发出壶水将沸未沸前“吱吱”的声音。在闪闪跳动的火光下,米吉的妻子把腰间的皮袄带子解下一角,用它把一只小瓷碗擦了又擦,再往碗里放上少许糌粑,少许曲拉(奶酪),少许酥油。铁壶里加了茯茶的水就在这时候恰到好处地开了。妻子便拿起铁壶,烫烫地倒满了一碗,端给了米吉,一边端碗,一边转头问坐在米吉旁边的儿子:“你喝不喝?”
“不喝!”儿子照常是这两个字。
收音机里开始播放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一个苍凉的声音吟唱着这部世界上最长的史诗:
“所有喇嘛中最尊贵的喇嘛,
是雄狮大王格萨尔,
他是修成正果的莲花真身。
所有本布中最威严的本布,
是雄狮大王格萨尔,
他是统领三界的神圣国王。
所有将帅中最神勇的将帅,
是雄狮大王格萨尔,
他是征战四方的威武战神。”
米吉随着收音机,轻声吟唱着。他的儿子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不成曲调的哼哼声,渐渐打起盹儿来,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米吉家平凡的一天就这样被夜色淹没,一切归于沉寂。
一切归于沉寂。马路两旁的夜市已经收摊,逛夜市的人们似乎同时从大街上消失了,偶尔驶来的一辆汽车使这个沉寂的城市之夜更增添了一份沉寂。
我在一家露天的小吃摊上草草吃了一碗馄饨。在我不得不回去的时候,只好回身往我那间单身宿舍走去。
到了宿舍门口,却发现家乡来了人。才巴打着盘腿坐在我的宿舍门口,见我来了,便用藏语说:“你到哪儿去了,我等你等了两个多小时了!”
听着纯粹的母语,我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整日在城市里,咬着京腔说汉语,久违的母语使我在才巴面前尴尬脸红。
“你怎么啦?”当我因为尴尬而手脚忙乱地打开宿舍门时,才巴看着我涨红的脸问我。
“没什么。”我说,“真的,没什么。”
在我“脏、乱、差”的单身宿舍里,我和童年伙伴相对而坐。小时候,我们曾一起掏鸟窝捉野兔,甚至异想天开地用尿尿把捡来的鸟蛋包裹起来后,生火烤鸟蛋吃。那时的天真和顽皮至今记忆犹新。而此时,面对童年的伙伴我却感到无言以对。我假装轻松地掏烟烧水拿杯子,但无话可说的僵局却仍然在延续。
还是才巴打破了沉默,他说:“家乡下雪了,很厚,死了好多牛羊,有好多人的眼睛也让雪给耀坏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使我浑身发冷。我感到那个重重的“雪”字猛然向我压了过来,我的眼前晃动着小时候大人们无奈而痛苦的面孔。
才巴接着向我述说了一个家乡发生雪灾后的真实故事。听着他用久违的藏语娓娓说出的故事,我恍然间为我的小说《锅庄》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结尾。
下面便是才巴给我讲的故事,我把故事中的人物更换成了米吉。
米吉有一只母羊,去年夏天它曾一胎产下两只羊羔,并且都得以成活,这在高寒的家乡牧区是极不容易的。米吉因此特别喜欢这只母羊,并给它取名叫布布。
雪灾发生的第二天,布布就被冻死了。它是直立着冻死在雪地上的,微微左侧的头好像在远眺着什么。
米吉为失去布布而痛苦万分。
米吉家的羊群在布布死后,一只接着一只地死去。
这天,米吉愣愣地坐在帐篷门前扫出来的一小块空地上,陷入痛苦的沉思。刺骨的寒风不断吹来,刮起一些雪渣不断打在他的脸上,但他毫不在意。
米吉七岁的儿子静静地守着自己的阿爸。虽然帐篷里生了火,但他不想进去,他想和自己的阿爸在一起。
儿子感到很冷,但他知道阿爸也冷。
“阿爸,点一堆篝火吧。”儿子终于冷得受不了啦。
米吉无言。
寒风一股胜似一股地刮过来,米吉的下半身已堆积了一堆雪。
“阿爸点一堆篝火吧!”儿子又说。
米吉的眼睛突然一亮,只见他忽地站起身来,走进了帐篷。不一会儿,他便从帐篷火灶里夹了一点牛粪火出来放在空地上,又在牛粪火上放了几块干牛粪(干牛粪已经不多了)。 顺着呼呼的风声,干牛粪燃烧了起来。
米吉的眼睛更亮了,他情不自禁哼唱起跳锅庄时常唱的那首古老曲子,随着曲子翩翩起舞。
儿子惊讶地看着他。
米吉的舞步越来越狂放,越来越强劲。
惊愕不已的儿子大声问米吉:“阿爸,你怎么跳锅庄了?”
米吉无言。
“还不到夏天呢,你怎么就跳锅庄了?”儿子又大声问道。
米吉仍然没有停下他的舞步,但他这一次却给了儿子一个很好的回答。他说:“不是到了夏天才跳锅庄,而是跳锅庄就会跳来夏天。”
才巴的故事讲完了,我陷入沉思。我想米吉在跳舞时,一定看到了他的母羊布布。母羊布布还活着,并且活蹦乱跳地向他走去。
才巴到我这儿来是向我借钱买饲料的。他说:“只有这办法了,给羊喂点饲料,让它们活下来几个,总得留个种呵。”
我把一月的工资全给了他。我还打算把我身上唯一值钱的那只BP机廉价卖了,多给他一点钱。
第二天,我让才巴在我“脏、乱、差”的宿舍里休息,草草洗漱了一下,便上班去了。
刚刚进了办公室,收发室的老王就送报纸来了。
我从老王手上接过报纸,第一眼我就在省报的显著位置看到了那条我已从才巴那里得到的消息:“新华社11月17日电:XX省湖西草原近日来连降大雪,三天之内降雪达25次之多,还先后出现了两次大的降雪过程。降雪区域累计平均积雪50余厘米,使11万人108余万大小牲畜受灾。其中3万多人25万多头(只)牲畜受灾严重。到记者发稿时,已有8万多头(只)牲畜死亡,近1000人患了雪盲……”
我又一次感到浑身冰冷。
这时,老周推门进了办公室,与刚刚准备回去的老王打了个照面。他们便坐在一起聊了起来。我听见老周说,年底研究所要评一个先进个人,从资格、工龄以及从不迟到早退等方面来说,他认为他自己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说完了,他回过头来朝我喊道:扎仁,你说说,我够格不?”
“我的家乡发生了特大雪灾。”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