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里,达娃整天以泪洗面,不干活,不做饭,甚至不收拾不梳洗。她的头发纷乱而肮脏,甚至有草屑和羊粪粘连在上面。失去了儿子的痛苦让这个坚强而又乐观的母亲没有了生活的勇气,尼玛看着自己的老婆龌龊而又萎靡不振的样子,强忍着心里的无限悲痛去劝说,不想却遭到了老婆最最刺痛的埋怨和最最恶毒的谩骂。
老婆的诅咒和谩骂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整天不吃饭,有时候一天连一口水都不喝。
这一天,达娃从早到晚又是什么也没吃,尼玛担心这样下去会出问题,便倒厨房里把一只锅盔馍馍切成了块,又烧了一壶清茶,把一碟馍馍和一碗清茶端到坐在厨房的一角发呆的达娃面前——达娃是一个传统又规矩的女人,自从嫁给尼玛以来,几乎从来没有在正房的土炕上吃过饭,坐在厨房里,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一种生活习惯。
“吃点东西吧你,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尼玛把一块馍馍塞到达娃的手里。
“你不要来讨好我!”达娃猛地一推,那块馍馍就被摔到了墙角,尼玛知道,新的一轮的谩骂又开始了,谩骂的内容也是跟前几天一样的。
“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达娃指着尼玛骂道,这是每天开骂的开场白。
“你要是不当好人,把那张桌子不给到塔瓦家,儿子回到他家里写作业吗?
“你要是早早把这块案板做成一张桌子,儿子会到别人家写作业吗?
“你要是有本事,让乡长找县长,再让县长找那个有钱人要一张桌子来,儿子能到别人家写作业吗?
“如果儿子不到塔瓦家,他会出事儿吗?
“就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
谩骂结束了,接着就是诅咒,这也是一个不变的情节。
“你想死你就去死啊,你让我的儿子死了干吗啊?”
接着便是悲痛欲绝的哭泣。
这一天,当尼玛听完老婆达娃的谩骂和诅咒之后,他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到县城去,去给自己的儿子买一张桌子去!
“买一张一模一样的桌子,那种浅蓝色的!”尼玛在心里对自己说。
尼玛这样想着,便即刻出发了。他把那一碟馍馍和一壶清茶放在达娃面前,说:“你要是看着我心烦,那我就出去一下,马山回来,你自己一定要吃点东西。”说着便收拾了一番,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全部装在身上,出了家门。
尼玛走出家门的时候,他家的大公鸡悠长地鸣叫了一声。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尼玛走在村道上,他看到村外的大河两岸依然一片狼藉,河岸上的庄稼地都让河水冲倒了,就将收割的麦子倒伏在地里,穗头掩埋在泥泞之中。山头上就要黄熟的庄稼,也因为那场雨而推迟了黄熟的时间,看上去有一种懒散又无精打采的感觉。
他不由朝着吊桥看了一眼。吊桥的一头无可奈何地耷拉在河水之中,就像是一条奄奄一息的巨兽。河对岸塔瓦家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巨兽的尾部,在飘忽不定的蜃气中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传说中的鬼屋。尼玛心里感到惊奇又恐惧。“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他心里想道。
尼玛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夜色在这一刻笼罩了整个山野。
尼玛在乡上的旅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从乡上坐上长途客车,在下午5点左右的时候来到了县城。
尼玛走出汽车站,他决定即刻去买小方桌,可是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买到那种浅蓝色的小方桌,便想在车站外面找个面善的人问一问,就在他刚刚走出车站的时候,他的眼前猛然一亮——他看到了那种深蓝色的学生服,就是乡长从县城的学校借给他们村的学生娃穿了一天的那种学生服!两个穿着这种深蓝色学生服小孩相互嬉闹着,从车站门口走过去,一路沿街往前走去,尼玛不由跟上了他们。他看着他们身上的学生服,心里有一种亲切感,而这亲切感却让他有些悲痛,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嘎玛穿着这样一件学生服的样子。那一天,他刚刚在在院子里拍了达娃的屁股,那一天,嘎玛就是穿着这样的一件学生服跑出了家门,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的一个善良的行为——拿乡长的话说就是牺牲自己,帮助别人的行为无意间却改变了儿子的命运……
尼玛不敢往下想了,他紧紧跟着两个学生。
穿那种深蓝色学生服的孩子在路上越来越多了,不大一会儿,尼玛就来到了一所学校的门口。就在这时候,一个孩子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个孩子穿了一件略显肥大的深蓝色学生服,还戴着红领巾,冲着尼玛笑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一种悲喜交集的情绪一下子控制了尼玛,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孩子的面前。
“你是我的儿子啊!”他蹲下身来,看着那个小孩说,眼泪已经溢出了眼眶。
“我不是你的儿子!”小孩说道,意外地看着这个忽然哭了的大人。
“你跑到这儿干啥来了啊?”尼玛对着那个小孩说。
“我要回家!”小孩有些还怕了。
“好,那就跟我一起回家!”尼玛站起来,抓住孩子的手往前走去。
“你放开我!”孩子忽然大声哭叫起来,不断地拽着自己被尼玛抓住了的小手。
就在这时候,听到了小孩哭叫声的一个女人向着这边飞奔而来。
“你想干什么?”她冲着尼玛大声喊叫着,用力把尼玛一把推倒了一边,并抱住了那个小孩。
尼玛一个趔趄,脑袋就撞在了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上,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尼玛就像是从梦中惊醒了一样。他看着眼前哭泣的孩子和怒目圆睁的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抓着我儿子想干什么?”那女人又冲着尼玛大叫一声。
“我没有,我不是……”尼玛怯懦地说,他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
“什么你没有,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说着,又低头问他的儿子,“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让我跟他回家!”小孩说。
那女人听小孩这么一说,拿起自己手里的坤包,便朝着尼玛的脸打了过去。
“你要把我儿子带到哪儿去?”女人又朝着尼玛踢了一脚。
尼玛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那个女人便对他又踢又打,尼玛都不知道躲避一下。
许多人围了过来,许多人就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他想把我的儿子拐走,他是个人贩子!”那女人忽然说。
有个男人听女人这么一说,走过来就朝着尼玛狠狠一拳,围观的人们一拥而上,把尼玛打翻在地,围着尼玛一阵拳打脚踢。
一对老年夫妇走过这里,有些疑惑又意外地看着那群正在围殴尼玛的人群,当他们看到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尼玛,便于心不忍地走了过去。
“你们别打了啊,有什么事情可以拨打110啊!”老太太朝着那群人喊道。
围殴被两位老人制止住了,有人果真就打了110,不大一会儿,警察就赶来了。
“给我站起来!”警察朝着仍然躺在地上的尼玛厉声喊道。
尼玛动了动,却没有站起来。
“给我站起来!”警察又叫了一声。
那一对老年夫妇走过去搀扶了尼玛一把,尼玛扶着身旁的电线杆,吃力地站了起来。
“请问你为什么要领走人家的孩子?”警察问尼玛。
“我想我儿子了。”尼玛有气无力地说。
“请回答我的问题!”警察大声说。
“我的儿子死了啊!”尼玛忽然哽咽了起来。
“别给我演戏了!”警察朝着尼玛踢了一脚,尼玛再一次倒在了地上,像一条装着东西的麻袋一样,凶恶的人们又围拢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