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冬来,一年过去了。
农场的地里还是没有长出庄稼,远远望去,一块块切割得整齐的田地上,只有一些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在稀稀落落地生长着。开荒挖地时大量的草原植被被铲除,随着冬日劲风的来临,植被底下那一层黑土慢慢地被风干,日复一日,当黑土脱离了那些盘根错结的草根后摇身一变成了细细的沙土,并在风的簇拥下,开始向四周蔓延。仅仅一个冬天,以往被大片大片新开垦的土地围绕着的门仓农场,被沙漠围绕了起来,让人以为是一座和某种人类文明一起被埋没在沙漠里的远古遗址。但人们根本没有从这种荒芜景象里得到某种教训和启示,他们抛弃了已经沙化了的土地,又拿着锄头和铁锹向别的处女地进发了。
面对着一种无知的劳作,草原在一天天缩小,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
多郎家的确有了像蝗虫一样多的牛羊了。之所以有这么多的牛羊,一是牲畜数量上的实际增加,再就是因为草原面积缩小——草山越少,牛羊就显得越多。过多的牛羊非但没有让扎扎感到高兴,反而成了他心理上的一种负担。牲畜数量已经超过了草原本身的载畜量,造成尖锐的畜草矛盾,而牛羊还在增加。
狗娃儿张正东已经不再到扎扎家来闲聊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和扎扎的阿爸多郎较上了劲,大有势不两立的架势。与此同时,牧民们也对门仓农场有了几分怨恨。
老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回了一趟老家,他一路上搭车,骑马,步行,干辛万苦到了自家门口时,才发现自己家的老屋住进了别的人家,门前屋后的那几亩薄田也被别人种上了庄稼。他去找队长评理。队长甩着烟袋说:“走出这个村就不是这个村的人了,你还是回去吧!”
老刘无可奈何,又历经了无数个昼行夜宿,回到了门仓农场。
吞米草原上有一个内陆湖泊,叫嘎玛措琼,离门仓农场不远,湖中盛产一种不长鳞的鲤鱼,当地人叫精肚子鱼。农场刚刚建成时,上头专门委派工作组进驻农场,向农工们讲了几天湖中的鱼儿不能打的道理。工作组组长说;.“原因众所周知。”其实嘎玛措琼是当地的圣母湖,虽说由于当时的政治气候,牧民们不能去朝
湖,但对它的敬畏却依然如旧。他们不会原谅对圣母湖的不恭。
但几乎失去生活来源的农工们还是把目光投向了噶玛措琼。于是,这些居住在草原被称作农工的人们,实际上成了渔夫,慢慢地,善良的牧民们出于同情心也原谅了他们。
老刘打鱼回来,发现自己的妻子躺倒在火炕上已经不省人事了,这可把老刘吓坏了。
今天早上,老刘准备去打鱼时,妻子二丫头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老刘点了一支烟,对她说:“我走啦!”
“你走吧。”二丫头说。
老刘便把鱼网折叠起来扛在肩上,打开了院门。老刘刚要走出去时,忽然听二丫头说“你今天就别去打鱼了吧!”
“怎么了?”老刘大惑不解。
“……”二丫头无语。
“怎么了?”老刘又问。
“……没什么。”二丫头说,“你去吧。”
“有什么事吗?”老刘反身走回院子,很关切地问。
“没什么!”二丫头说,“我总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劲,我头痛得厉害。”
“不严重吧!”老刘伸手摸摸二丫头的额头。这个背着父母,跟老刘私奔到这里的女人和他总是相敬如宾。只是不知道谁出了毛病,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这也成了二丫头的一桩心病总觉得自己做女人没本事。老刘便劝她:“不生孩子没准儿是我没本事哩!”
“怎么能说你没本事呢?”二丫头说。
老刘于是觉得二丫头是个好女人。
可这会儿,这个好女人却躺在火炕上不哼不哈。老刘急忙去找农场的医生。
医生跟老刘到二丫头炕边,急忙给二丫头切脉,又扒开二丫头的眼皮,用手电筒往眼睛里照了照,便急急把老刘叫到一边,说:“怕是不行了。”
老刘听了,便像尊塑像一样立着不能动了。
医生刚刚出门,二丫头却醒了过来,并且面色红润,神志清楚。老刘喜出望外,心想那医生也没多少医术,竟把活人往死人里说。
二丫头把老刘叫到身边,对他说:“咱们回家吧!”
“回家?”老刘说,“现在不是在家里吗?”
“回老家!”二丫头说。
老刘一惊:“回老家干啥?”
“我想看看长在地里的庄稼!”
“……”老刘睁大了眼睛。
“老刘——”二丫头忽然颤颤地叫了一声,便把头歪向一边。
二丫头死了。
几天后,吞米草原上开始刮起大风。一天夜里,风刮得比以往更加急切。
多郎一家披着厚重的皮袄围坐在帐篷里,听大风的呼啸声不断刮过头顶。忽然随着一声微弱的断裂声,多郎家的帐篷倒下了,把一家人全压在了里面。
扎扎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从帐篷的一个缝隙里爬了出来,当他抬头看去时,一下惊呆了:肆意的沙土在风的摆布下,无所依靠地蹿动着,整个草原已经被这蹿动着的沙土埋了起来。扎扎使劲看了一下琼措家的帐篷,帐篷孤零零地立在沙土中像是一条搁浅的破帆船。
扎扎忽然想起了自己家的羊群,但他不敢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