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看傅晓梅的背景消失在门口,鲁军感觉自己浑身没了力气,他颓然倒在餐椅上。
他的脑海深处,他的潜意识里都出现了一个信号: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
自从跳出窗口投入黑暗中,似乎这个信号就在宿命的不远处遥遥地看着他。像鬼火,也像一个人的眼睛,飘忽不定却永远不熄。
时间可能会抹掉不少事情,可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抹掉的,甚至是随着岁月的消逝日益清晰。
南沱海滨永远是那样美丽,蓝天下是镜子般的大海,大海上是扬着白帆的渔船。海鸥在广阔的空间里翱翔,银色的沙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海滨大道在这如画的风光中如长蛇般盘旋向前,许波摇动着方向盘踩着出租车的油门从海滨大道驶向别墅区。他的身边坐着鲁军,两个人边走边聊。
许波向一幢靠山的小楼一指说道:“这幢楼住着一个非常有钱的老头和老太婆,他们家里再没有别人。如果你有胆量进去砸他一把,估计你再想做什么都不会缺本钱。”
鲁军顺着许波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背依山角一幢造型别致的小楼映入他的眼帘。面对大海,背倚青山,虽然风光不错,可如果在深夜里入室盗窃也是容易下手的一幢住宅。
许波继续说道:“我观察好久了,他们在一楼的客厅里放着一个保险柜。老两口却住楼上,进到大厅里,不发现便罢,如果发现,拿刀一吓唬,一切全搞定。”
“会撬保险柜吗?”鲁军的话不多,总是简单扼要。
“废话,你哥在教养队专门学了一手。”
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开始准备。许波的撬盗保险柜果然有一手,使用几个简单的工具,五分钟内,再坚实的保险柜也会柜门洞开。他毫无保留地传给了鲁军,两个人也制订了一个较为周密的计划。
数天后,两个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来到了预定的地点。许波踩下出租车的刹车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进去,我给你望风,出来后还到这儿找我。”
许波的话对于鲁军来讲从来都是指示,鲁军点了一下头手拿准备好的编织袋和工具下了车,黑夜立刻吞没了这个少年的身影。
破开窗子,投进身体。鲁军尽可能地想避免响动,可是,静静的夜,异常的声响还是让他自己心惊肉跳。他蹲下身子,尽量支起耳朵,如雷达般搜索周围的各种信号。
一切静得如他所愿,他开始放开胆量,轻移脚步。数天来,他已经熟悉了许波为他画好的房间平面图。他的第一目标是保险柜,他蹑手蹑脚摸向目标。
大厅的地板光滑如瓷,走在上面有轮滑的感觉,他轻轻地没有感觉如飘浮一样接近了保险柜。也许,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只有眼前绿色的逐渐放大的保险柜。
奇怪啊,刚才还浓云密布的,一会儿的工夫,云彩如滚动的棉絮闪开了一道蓝天。下弦月从云隙里闪出,皎洁的月光撒向大海,洒向山岭,也洒向这片大海与山岭之间的豪华别墅群。其中一绺当然地透过落地长窗射进客厅,照亮了他蠕动的身影。银色的丝线竟是如此寒冷,鲁军紧张得手心出汗,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突然,他一个不小心,手中的工具和铁皮保险柜碰出了声响。声响其实不大,可此刻却是惊心动魄。鲁军一愣之间从怀里抽出一把刀,那刀在寒冷的月光下闪着寒冷的光。
楼上有了响动,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从楼上走下。
进屋的时候,鲁军已经破坏了电源,楼上的人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向下走来。
“谁?”声音理所当然地带着一丝颤抖,虽然努力提高声音却暴露了来者的自我恐惧。这样的喝问,刹那间竟然提高了鲁军的信心。他想起许波的话:拿刀一吓唬,一切全搞定。
于是,鲁军举刀向前,刀尖顶向正踏下最后一阶楼梯的温婆:“不要喊,你给我回去!”
与此同时,楼上又传来一声:“怎么了,谁啊?”
明显的那是后起床的闻公的声音,这声音无疑给了温婆以力量。这让温婆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鲁军恨从心头起,她并没注意一把刀已经顶在她的腰间,借着下楼梯的劲,她向前一跃,口中骂道:“小兔崽子!”
温婆的“小兔崽子”的“子”字,还没有吐出口,一股凉气直透腹中。那寒可彻骨的凉意收缩着她的肌体,喉管里最后一口气往回走去,因此,那个“子”字仿佛咽了回去一样,变成了“哦”的一声。
鲁军大吃一惊,他发现手中的刀已经捅入了老人的腹腔。他能试出的就是一股黏稠的液体,溅到他的手臂上。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信号:他杀人了!
果然,温婆身体一软向后倒下。她的脚下是光滑而坚硬的大理石台阶,向后倒下的同时,脑袋摔在了台阶上。那地上传来的声音说明,老太太已经是彻底遇难。
这声音惊动了楼上的闻公,那老爷子感觉到不好,他大声叫喊道:“来人啊!救命啊!”
鲁军已经成为惊弓之鸟,他的眼中月亮寒冷的丝线都在颤动。听到闻公的声音,他迎着楼梯快步踏上。看着一个黑影,他再一次挥动手中的尖刀。
瞬时间,一切静了下来。那轮不大的月牙也重新钻进了云层,黑暗再一次地体现它伸手不见五指的功能。
鲁军瘫倒在这黑暗里,他呼吸急促心脏狂跳,眼前直冒金星。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许久,他开始活动身体。他先推了一下闻公,闻公不动。他又下楼,温婆也不动。他终于明白,他杀人了。只不过,由于现在是黑夜,谁还没看到他。
他觉得喉咙里冒火,他到厨房里打开水笼头,嘴对着嘴地喝了几口。
这时,整座楼只有电子钟转动的“嗒嗒”声。鲁军坐在厨房的地上,听着四周没有丝毫的声响。这种寂静,这种黑暗让他重新鼓起了胆量。
也许,他想起了,一不做二不休的话。
他打开了保险柜,搜遍了楼上楼下,将所有的物品装满了一个编织袋。顺着原路,他钻窗返回了楼外。
突然,随着他身体的落地,一道黑光“嗖”的一下,从他眼前掠过。这让鲁军一个跟头栽在地上,一口气半天缓不上来。定睛看去,原来是只野猫。这个别墅区里有许多野猫,闻公和温婆经常地要“接济”一下,买个火腿肠什么的。因此,他们的房前屋后的经常有些“流浪猫”。这仅是其中的一只,可这一只已经让鲁军几乎是灵魂出窍了。
慌乱中,鲁军翻过别墅区的铁栅栏。也是无巧不成书,路边上恰恰驶过李原海的出租车。看牌照号,看车型,鲁军匆忙举手,停车后他拉开车的后门,先将一个大编织袋扔进。然后,他一闪身上了车。
李原海看到有人上车,立刻推上前进挡。轻轻地一抬脚,捷达牌出租车就驶向了无人而空旷的街道。一边前行,李原海一边问道:“师傅,你上哪儿?”
听到李原海的声音,鲁军大吃一惊。仔细看去他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搞的?这竟然不是许波的车!阴差阳错,他一时没回过劲来,只能是说:“顺道走。”
李原海觉得有意思,大半夜的上来一个竟然要“顺道走。”。那意思是让他随便开的意思,李原海心中暗笑,这是个让家里赶出来的人吧!可他怎么拿那么多东西呢?可这想归想,李原海还是懂规矩的。毕竟他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有人坐车,他开车就是,管不了许多。既然乘客要他顺道走,他就顺着宽阔的大道飞驰起来。
这时,鲁军才想起,如果是这样岂不是和许波越差越远吗?到了一个道口,他急忙喊道:“停车”。
鲁军付上车费,匆忙间下了车。无意间,那柄刚才偷来的,或者说抢来的翡翠如意掉落在李原海的车上。
下了车,天色已经微微有了亮色。许波和他已经在这附近准备了一个租来的单元,匆忙间他先走进这个单元。进到室内,东西塞到了床下。一身的血衣,他把它裹在一起,第二天找机会扔到了大海里。
不久,许波赶回。他没有等到鲁军,竟然接了一个活,也算是天意吧。两个人见面,难免是计较一番。最后,鲁军分给他一些财物,包括那只劳力仕。
岁月如梭,最终应了一句话: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
12年来,始终压在他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了。今天,他曾经可能的未来的老丈人,现任的公安局长傅志的一番话,让他全部明白了。
他离开那间包房,吩咐领班的安排人收拾房间,他本人回到他的办公室。现在,这所酒店几乎不用他操心。所有的责任他层层落实下去,出了事,自然有总经理负责,他就是一个只管大事的董事长。
坐在那个皮转椅上,他身体后抑,脑子里还在想着傅志的话:鬼楼案件现场遗留了疑犯的血迹,这件事12年前就已经存档。只要找到了疑犯,他是无处可逃的。没有办法,任何人也没有办法!
他听得懂!他也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否则,傅志绝对不会这么说。那是在警告他,没有任何退路和办法。法律无情,铁证如山,他能如何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鲁军突然觉得这个世界静得吓人,没有什么了!热闹非凡的海鲜城,灯火辉煌的酒楼,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他重新有了那天晚上钻进鬼楼时的感觉,手心出汗,身体却冷得发抖。
坐在椅子上,他仿佛被冻结了。许久,许久,他都一动也不动。
终于,遥远的海关大钟的钟声传来午夜11点的响声,他机械地从皮椅上站起。他知道,自从杨青歌住到他那儿,每天都要等他。他给自己立了个规矩,晚间不要超过11点必须回家。毕竟是年过半百,日近花甲,鲁军每一次见到妈妈他都有比上一次更亲近的感觉。虽然,妈妈年轻时对他的关照和教育太少,甚至可以说,他的犯罪都是与妈妈和爸爸的教育有关。但是,鲁军从来不这么想,路是自己走的,他不怨别人。
爸爸已经走了,妈妈也渐渐老去,他心痛妈妈。于是,他急忙收拾一下,开车向家中开去。车上,他接到了傅晓梅的电话:“军哥,我将爸爸送回家了,本来想过去看你。但是,我发现爸爸心情不好,我想陪陪他,好吗?”
自从鲁军为晓梅受伤,晓梅和他说话都是商量的语气,再也没有那种女孩子的顽皮和任性。
“我没事,老爸的心情我知道是为什么?你告诉他,鲁军知道怎么做,让他放心。”鲁军拿着手机,语气很坚定地说道。
“军哥,你误会了。与你没有关系,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我今天就不过去了,明天我过去看你。”晓梅挂上了电话。
鲁军长叹一口气,默默地收起手机。
回到家里,青歌果然没睡,她坐在客厅里等他。手中是几个竹针,飞快地织着两球毛线。由于眼睛发花,她戴了一个二百度的老花镜。
看鲁军走进家门,青歌高兴地放下竹针说:“回来了?我在给你织个脖套。咱们连大市靠着海边,冬天里风大。”
鲁军看到老妈,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他说道:“妈,不用了。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你放一放。”
看鲁军的神色,青歌不免发慌,她急忙收好针线坐到鲁军对面问道:“什么事?儿子,你的气色怎么这么不好?”
鲁军看了母亲半天说道:“明天起,你来当大南国的董事长。有什么困难我让晓梅来帮你,儿子要到公安局里去一趟。”
“什么?”青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4
三个月后,五一大道上的梧桐树叶飘零,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也许是汽车尾气,也许是工厂排放的废气,反正这连大市的上空经常是这个色泽。这很容易地使傅晓梅本就压抑的心情更加压抑,她眉头紧皱将记者证递给看门的保安。
保安是个五十多岁很老实的一个男人,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记者证,犹豫半天后还是说道:“对不起,我们没有接到通知,不知道让不让采访?请让我请示一下。”
傅晓梅意会到自己的做法是画蛇添足,于是,她又拿出身份证说道:“算了,我拿错了,我是被告的家属。”
保安接过身份证,有些不满地说道:“早说啊!”
他做完登记,挥了一下手,傅晓梅与杨青歌、小雨走进了连大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厅不大,大半已经坐满。
昨天,连大市某局副局长徐德功在此受审,多宗违法违纪案件使其锒铛入狱。他曾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也很有工作能力,但最终毁在了自己手里。
晚间,傅志和她说:“明天鲁军的案子开庭,你去看看他吧!”
傅晓梅默默地点点头,自从鲁军自首进了监狱,傅晓梅失去了任性骄纵的处世风格。常常是默默地伫立在某一个角落,两只好看的丹凤眼挂满泪花凝视着某一地点。每当这个时候,柳兰走起路来都是踮着脚,生怕弄出什么声响。傅志更是一声不吭,默默地机械地迈着步子。
她们三个人找个地方刚刚坐好,一个书记员模样的年轻人开始宣读法庭纪律。他的身后是悬着国徽的审判台,此刻尚是空席。而一侧的公诉人席和辩护人席都已经有人坐好,其中的公诉人和律师在翻开着面前的材料。所有的人都板着脸孔,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除了正面的审判席,观众席前面竖着铁栏的被告席仍然空着。
外面的空气很压抑,庭里的空气依然压抑,晓梅感觉身边的杨青歌在不停地颤抖,小雨紧紧抓着她的手。一时间她成了三个人的主心骨,可是,她的主心骨在哪儿?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是在半空中游荡,像个断了线的风筝无序地飘零。她硬撑着,让杨青歌靠得更舒服些。将小雨的小手捏在手心里,轻轻地揉着。
书记员的声音落下,大庭里立刻陷入了空旷和寂寞,鸦雀无声的感觉非常令人心悚。也许,此刻掉下一根针都会引来轰天巨响。
开庭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毕竟是12年前一起案件。到庭的大多是与本案有关的人,坐在前排的有小雪母子。奇怪的是小雪没有牵着她的导盲犬,只是紧紧地拽着她的妈妈。另一边坐着许进,圆圆的眼镜,便服衣褂,显得分外落寞。更多的是公安干警,不知为什么,他们坐进庭里很多人。其中有很多傅晓梅早就熟悉或者说知道的,如习海、高明等,他们全在座。不过,谁也没跟谁打招呼,这更显出法庭气氛的严肃。
法官开始入场,他们穿着法袍,神情肃穆。
落座后,有人宣布:“开庭”。
有人宣布:“带被告!”
这声音一落,审判庭一侧的旁门洞开。傅晓梅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感觉自己那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两只眼睛饱含泪水投向两扇开启的门。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受,期盼?担心?害怕?
自从接到杨青歌打给她的电话,自从她知道鲁军向公安自首,这种滋味就徘徊于她的心头。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傅晓梅一时间晕头转向,她实在是弄不清这都是怎么了?
漫漫长夜,她彻夜难眠,泪水打湿了枕头。她所钟爱的人竟然是个杀人凶犯?
社会流言四起:伪装的慈善家!卑鄙的杀人狂魔!
可是,傅晓梅还是有她自己的主见。久思之后,她感觉鲁军是真的后悔,他是真的想改过。不管是因为鲁大治的死亡,还是什么原因?傅晓梅认为他始终是在赎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为自己的灵魂赎罪。想到这儿,她似乎不那么难过了。她想到看守所里去看他,但是,她没有办到。
傅志说:“晓梅,不要去了。一则是看守所不允许,二则是没有必要,法律是不需要感情的。”
晓梅默然,她只能默然!
现在她的心中还有一丝侥幸,只能算侥幸。长山岛有很多当年的灾民联名给法院写信,要求减免鲁军的刑罚。可是,这可能吗?两条人命,无数的财产!傅晓梅永远记住了傅志的话:法不容情。
可她不能没有感情,她知道鲁军爱她!
终于,鲁军出现在大庭里。
“啊!”仿佛是大海深处卷过的一道细浪,轻轻的声音滚过旁听席。
鲁军,剃着光头,穿着一个朱红色的马甲。脸上泛着青白色,眼睛已经没有了那层薄雾,瞳仁闪亮。进到庭里,他将目光扫向旁听席。如他所愿,他发现了杨青歌、小雨和她。他的目光停住不动了,如电流在交接,颤动的火花在无形的空中跳跃。
不觉间,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不管是傅晓梅还是鲁军,眼泪挂向了两腮。
晓梅向着他抬了抬手指,鲁军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从那个时刻起,傅晓梅的两耳嗡嗡作响。审判员的声音,公诉人的声音,她都听不到了。也许,人真的有灵魂出窍一说。
突然,法庭里出现了异常的波动,人们惊讶的目光和声音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法庭的后大门。那里,出现了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客人”。不知是保安的疏忽还是动物本身的灵敏,“溜溜”扒开了大门,“率自”钻进了大庭。
只见它稍一停顿,两只黑宝石般的眼睛投向前方。也许,它做出了它的判断,发现了它的目标。立刻,它吐着舌头,轻踮脚步疾步奔向被告席。
晓梅突然惊醒。她从座椅上一步窜起,紧紧地在过道处抱住了“溜溜”。
奇怪的是“溜溜”并不挣扎,它抬起头,眼睛与傅晓梅四目相对。此刻,晓梅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连续地落下。而映入晓梅眼帘的是“溜溜”漆黑的眼睛,以及黑黑的眼窝里带有的一片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