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拉斯《赞歌集》(Carmina)卷一第五首是有名的诗篇,诗人劝谏无知的青年不要迷恋琵拉(Pyrrha),因为诗人自己“曾经沧海”,知道她是个轻佻善变的女郎。飞白先生新译的《古罗马诗选》(花城出版社2001年1月第一版),译文晓畅可喜,里面也收有贺拉斯的这首诗,我读的时候发现12—13行的诗句有些令人费解:
可叹未经考验的你耀花了人们的眼。
这里“你”指女郎琵拉,“耀花了人们的眼”自然是形容她光彩照人,不过那“未经考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水晶先生《五四与荷拉司》(香港三联书店1987年第一版)一书中有《笺注荷拉司的六首抒情诗》一文,这首诗恰好亦在笺注之列,不过令我惊异的是,水晶的译文竟然将12—13行这句诗遗漏了。水晶先生此文笺注非常详尽,在自己的中译之外还附了拉丁原文和C.E.Bennett的英译,而原文和英译都有此句,无误。贺拉斯此诗原有十六行,水晶的译文为十一行,采用的是“译述”的方法,读来颇为顺畅,那一句不像是印刷中遗漏的,很可能是水晶先生自己把它搞丢了。
我一时兴起,又从手边的书中找到几种译文,连拉丁原文跟C.E.Bennett的英译,排比在一起,只单列12—13行这一句。
拉丁原文:Miseri,quibus intemptata(或作intenta)nites.
C.E.Bennett英译:Ah,wretched they to whom thou, untried,dost now appear so dazzling!(中文直译:啊,他们好惨,未被尝试的你如此光彩照人!)
Simon Raven英译(载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编《企鹅现代译诗集》(The Penguin Book of Modern Verse Translation]1966年版):For I knew her spring and her winter too,and scarce escaped from the brine…(中文直译:我知道她的春天,也知道她的冬日,却没从大海逃脱)
Maurice Baring英译1(载其《你有什么要申报的吗?》[Have you anything to declare?] 1936年版,下同):Most hapless they for whom as yet untried you shine!(中文直译:他们太不幸了,你光彩熠熠,对他们来说还是未被尝试的!)
Maurice Baring英译2:Poor boy,I pity you who nothing know yet of that sea save that it glitters.(中文直译:可怜的家伙,我可怜你对那大海一无所知,除了它在闪耀。)
刘皓明中译(载《世界文学》1999年第4期《赞歌四首》一文):可怜,对未曾尝试你的,你辉耀光彩……
虽然我并非诗歌翻译的方家,但也敢说Simon Raven那样完全离谱的译文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所以先弃置不论。单从译文的顺畅来说,恐怕要数Baring的第二种英译最清楚明白,但他把人称改了,原本是对女郎说话的,改成了对男青年说,这样一改,离原作就远了。再者,虽说诗里原来蕴涵了将女郎比作渊深莫测的大海、把男青年比作没有经验的水手的意思,但字面上从没有将女郎和海明确地画上等号,Baring的第二种英译直接出现了大海的字样,原诗的含蓄就给破坏了,似不足取。
在顺畅方面仅次于Baring的第二种英译的是刘皓明先生的中译。不过,“未曾尝试你的”显然是就男青年而言,而飞白先生的“未经考验的”、Baring第一种和C.E.Bennett的“untried”(未被尝试的)却都是就女郎而言的,到底应该是怎样就必须考察拉丁原文了。按,intemptata是第二人称的形容词,在拉丁字典里的解释正是untried(未被尝试的),所以刘皓明先生的中译实际上属于意译,与原诗似亦微有不同。那么究竟“未经考验的”好些,还是“未被尝试的”好些?显然,“考验”或“尝试”的动作发出者是钟情的男青年,我们试想,哪有无知的水手考验渊深莫测的大海的道理呢,所以我觉得还是“未被尝试的”这种译法稳妥些。
此外,飞白先生和刘皓明先生分别将句首的Miseri笼统地译作“可叹”、“可怜”,到底是谁可怜、什么可叹并不明晰。按,miseri是形容词的复数阳性主格形式,所以指的应该是“他们可怜”,这一点在Baring第一种和C.E.Bennett的译文里都有所体现。
上面比较了六家七种译文,不得不承认,像水晶先生的遗漏、Simon Raven的随己意妄改肯定得不到我们的尊敬。说起来,似乎是Baring第一种和C.E.Bennett的译文最准确了,不过他们都模仿了拉丁文原句的语序结构,而这在中文里面几乎是不可能表现出来的,所以如果将他们的英译直译为中文,文字一定顺畅不了。还是那句老话,可爱的未必可信,可信的未必可爱。诗人的笔翻云覆雨,每一个字都可能是对译者的考验,我们也只能战战兢兢小心从事。
(原刊于《中华读书报》2001年4月18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