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诗歌繁盛的同时,作为广义诗歌的一个分支的词也在逐渐形成。在其孕育发展的过程中,词体现出与传统诗歌显著不同的特质,因而产生了“诗”、“词”并立的意识。而在后世,唐诗、宋词、元曲,更被认为各自代表了一代文学的最突出的成就。
从晚唐五代至北宋,文学的发展变化在词与诗文两方面有不同的情况:从词来说,其前后延续的脉络颇为明显;而从诗文来看,后者则是在反拨前者的基础上建立了自己的轨道。换言之,北宋的诗文与词存在着分化现象。考虑到这一点,把唐五代与北宋词放在一起来介绍大概是比较合适的。
一、唐代的词
词的形成与特色词本来是一种歌曲的歌辞,就此而言,它和《诗经》、汉魏六朝乐府等配乐演唱的诗并无区别。只不过它所配合的是一种新的音乐——燕乐,这种音乐是由原产于西域的“胡乐”(尤其是龟兹乐)与汉族原有的以清商乐为主的各种音乐相融合而产生的。“燕乐”的名目在隋代就有,至唐代大盛,宋郭茂倩《乐府诗集·近代曲辞》论唐代燕乐,说它“盛于开元、天宝,其著录者十四调二百二十二曲”。其歌辞就是词的雏形,当时叫做“曲子词”。
现存的敦煌曲子词大多是民间创作,感情直率、语言自然朴实是其显著的优点。如《鹊踏枝》借思妇与喜鹊的对话表现征夫之妻盼望亲人回归的心清,在轻快风趣的调子中透出苦涩。而一首《望江南》则显然是反映了妓女内心怨怼的情绪: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在简短直率的辞句中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敦煌曲子词中也包含小部分文字颇为秾丽的作品,如《云谣集》中的《天仙子》,王国维称“当是文人之笔”,但其中“五陵原上有仙娥,携歌扇。香烂漫,留住九华云一片”云云,语意还是偏于浅俗的。这大概是无名文人为歌女写作的歌辞吧。
中唐的文人词传说李白写过《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忆秦娥》(“萧声咽”)两首,那是艺术水准很高的作品。但两词究竟是否李白作,很早就有人表示怀疑,现代研究者亦多认为盛唐时不太可能出现那样的词作。可以确定地说,文人从事词的创作形成风气,是始于中唐。其重要作者,有张志和、韦应物、王建、戴叔伦、白居易、刘禹锡等。
张志和(生卒年不详),曾待诏翰林,后退隐山林,自称“烟波钓徒”。有《渔父》五首,其中第一首最为人传诵:
西塞山前白鸳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白、红、绿等明丽的色彩及富于江南特色的鹭鸟、鳜鱼、桃花水、斜风细雨,构成了一幅精美的画面。从体式来看,三、四两个短句如果合成一个七言句,这首词就会成为一首浅显的七绝。但正是在这里作了分拆,就形成了比七绝更显得轻盈而富于流动感的节奏。再看韦应物的《调笑》二首之一: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词中通过一匹骏马焦躁不安的形象,烘托出一种迷惘而苍凉的情绪。它的艺术效果与作者善于运用词调的急促节奏和反复重叠句式是密切相关的。
温庭筠与晚唐词晚唐不少诗人如杜牧、皇甫松、韩俚等都填过词,但真正花大力气在词的艺术创造上,从而对后世文人词的语言、题材、风格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唯有温庭筠。人们向来认为温词标志了文人词的成熟,这是不错的。
温庭筠现存有六七十首词作,所含曲调达十九种,其中如《诉衷情》、《荷叶杯》、《河传》等,句式变化大,节奏转换快,与诗的音律特点差别很大,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词的特殊声律模式有精心的推敲。温词中常运用唐诗中习见的精致的意象与语言,如“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菩萨蛮》之二)、“花落于规啼,绿窗残梦迷”(同前之六)等等,这对词摆脱俚俗的语言风格起了很大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他同时也努力寻求跟诗完全不同的语言,如《更漏子》下半阗: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在一个细节上充分展开,使感情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这在诗的传统中是罕见的;这也是词能够独立为一体的重要理由。而在题材方面,温庭筠词集中于描写美丽的女子和她们的感情生活,这是对晚唐诗风的承袭,以后成为词的一种重要特征。
温词有些是单纯描摹女性之美的,如下面这首《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末句以“双双金鹧鸽”含蓄曲折地反衬了女子的孤单。但从全篇来看,这并不突出,它的主要特点是以艳丽细腻的笔调描画了一个。慵懒娇媚的女子晨起梳妆的情景,显示出一种以女性美为观赏对象的态度。但也有一部分词作力图深入地呈现女性的内心世界,并获得不错的效果。前举《更漏子》便是一例,另一首《菩萨蛮》也是很好的例子:
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审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
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落月明残,锦衾知晓寒。
词中细节写得精致而富于暗示性(如“麝烟长”的“长”字深堪体味)。这个深夜不眠、似有所待,同时又在回忆往事而自惜当年的女子,她的痛苦是令人同情的。类似意境在李商隐及温氏本人的诗中也可以看到,但词显然有更为细致的特点。
二、五代词
温庭筠之后,写词的文人越来越多,到五代十国时期,倚声填词更蔚为风气。而西蜀与南唐两地,军事力量虽弱小,经济文化却是全国最发达的,因而成为词人荟萃的基地。
西蜀词人与《花间集》赵崇祚于广政三年(940)编成《花间集》,收录了唐代温庭筠、皇甫松以及韦庄、薛昭蕴、牛峤、张泌、毛文锡、牛希济、欧阳炯等十六位由唐人五代的词人的近五百首词。后十六人中十四人曾仕于蜀,所以《花间集》差不多就是西蜀词的汇编。
《花间集》以温庭筠为首,欧阳炯在《序》中也对他表示了特别的尊崇,而西蜀词人的创作总体上正是延续了温词的方向。其题材大抵以女性及男女之情为中心,语言则力求艳丽精美。不过,西蜀词人在描写男女情爱时,其大胆露骨的程度要远超过温庭筠,它因此常受到后代具有正统意识的人们的严厉批评。这一特点,既与词在当时主要作为供歌妓演唱的娱乐性艺术的性质有关洞时也反映了自晚唐以来文人与正统思想的疏离。
在《花间集》中也有一些词作,内容的表现较为约制,对女性的情感和心理有着细腻的理解,写得柔婉真挚。如牛希济的《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写女子与情侣别离时难舍难分、愁肠索绕的情形十分生动。末两句尤其回味无穷。
西蜀花间词人中,成就最高、风格也较为特别的是韦庄。自温庭筠以来,文人词大都偏于绵密秾艳,韦庄虽也有这一类型的作品,但他最擅长的是以清朗的语言、连贯流畅的意脉,深入地表现人物的情感。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说他“尤能运密人疏,寓浓于淡”,就是指这一特点而言。如《荷叶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从“谢娘”一语来看,作者所思念的应是一位歌女。他们曾经相爱并有所期许,却因时代的动乱而各去异乡,回首往事,惆怅难言。韦庄词常写自身实在的情感经历,文笔深婉而具有真实感,这对文人词多以艳丽的辞藻从普泛的感受描述意想中的男女之情带来明显的改变。也许正是因为他富于感情气质、对情爱看得重,当他以虚构的态度来写词时,也同样注重对人物心理的体会,以浅白的语言呈现对象的内心活动,如《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里完全从女子的角度来写一个爱情的幻想,直率的表达,紧凑的节奏,恰好地体现了一份浓烈的情感。总体来说,在创造新的语言风格方面,韦庄与李煜起到了相似的作用。
南唐词人与李煜南唐是建立在富庶的长江中下游地带的小朝廷。自晚唐以来,这里的环境比较安定,出现了当时少有的繁荣气象,它为文人的风雅生活提供了条件。北宋陈世修为冯延已《阳春集》所作序中说:“公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由此可以略见当时的风气和词在社会上层的娱乐作用。
也许是因为没有专门总集传世的关系,现在所知的南唐词人与词作数量均不及西蜀。但以南唐词人中最为出色的冯延巳、李璟和李煜而言,其文化修养和词作的质量都超过西蜀大多数词人。这里顺带要说明一点:李煜的代表性词作实际是写于亡国以后,只是习惯上人们仍把他视为南唐作家。
冯延已(903—960)字正中,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南唐中主时为宰相。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他“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北宋重要词人晏殊、张先、欧阳修都曾受他的影响,他的一些词作也每与北宋词人的相混淆,这都说明他确实带来一些重要的变化。
以前温庭筠一派的词艳丽而意浅,韦庄词善于写情而文辞质朴,冯延已词与两家均有异,他写得更为精致优雅。在字面上冯词颇为清新,极少有耽迷于辞藻之感,却又是精心锤炼。距口语很远的;在结构上,冯词层次丰富,转折和连接十分细致;而从整体来看,冯词又很讲究意境,善于通过自然意象喻示人物的情感与心理变化。如《谒金门》:
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持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对娇慵的女性的描摹是前人词中常见的,但这一首却更显精致。风吹皱春水像是闲笔,其实是借写景为暗喻,却又避免太落实;下面写女子的闲引鸳鸯好像并无心思,直到最后才点出“望君”这一层,却又是用“喜”来说愁。人物心理被表现得相当细致。
文人词一向多写女性和男女之情,但冯词已不再局限于此。如《归国遥》写送别:
寒山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运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这是一幅江上送客图。山碧水清,芦花含霜,月色皎洁,笛声悠扬,构成完美的意境。而词中的情绪,又似超出于送别本身。
在冯词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称为“闲情”、“闲愁”一类情怀的表现。这是一种无端的、难以言说的人生的孤独与惆怅之感,是敏感的、富于艺术气质的士大夫对人生的莫名忧伤,而冯氏极善于将其呈现于词的意境中。如《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既谓“闲情”自应是无关紧要的,但却索绕心头永不能排遣,因为这是与生俱来的伤感。最后“独立小桥风满袖”的形象写出一种寂寞孤零之态,极富感染力。
大体在冯延已这里,可以看到词的内涵有了一些重要的扩展,语言表现也更加精微了。
李璟(916—961)字伯玉,是南唐第二代国君,他治国软弱无能,却有很高的文艺修养。词作传世甚少,但《浣溪沙》两首却是词史上的名篇。其一如下: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从“鸡塞”(汉有鸡鹿塞,此处代指边塞)一语来看,词表面上是写思妇怀远,但通过所谓“美人迟暮”的哀伤,人们更多地感受到一种对生命的珍惜和由此引发的人生易逝的无奈。篇中意象较密集、视境转换也较快,但组合得很精细,情绪变化的过程表现得很自然,所以并无滞塞破碎之感。同词牌的另一首也有同样特点,其中“丁香空结雨中愁”与本篇中“小搂吹彻玉笙寒”都是传诵的名句。
李璟的儿子李煜(937—978)即李后主,字重光,二十五岁即位,三十九岁时南唐为宋所灭,李煜被押到汴京,过了两年多被宋太宗毒杀。他是一位具有多方面修养与才华的艺术家,却并无治国的才能,南唐的军事力量也根本不能与宋相提并论,所以亡国是必然的。但正是这种由国君而沦为降虏的辛酸经历,使他对“人生愁恨”有了深刻的体验,由此成就了他作为词史上一流大家的地位。
李煜在亡国以前的生活相当豪华奢侈。他的早期词作或写宫廷生活及歌舞宴饮,或沿袭传统题材写男女恋情,未见有格外特别之处。但在语言艺术上,则已经表现出较高的才华,某些特点与后期词作是一致的。如《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里面写得最多的是对美好事物容易凋零的感慨和失去它之后由追忆所引起的哀伤,如《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以及《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前一首完全不涉及他曾有过的帝王身份,后一首虽说到非寻常人家所能有的“雕栏玉砌”,但这里主要作为易改之“朱颜”的对照物。林花春红,禁不得朝雨晚风苦苦相逼,而人生的美好光景,也同样脆薄易碎,不经意问就化成了幻影。换一种角度看,则春花秋月是无穷循环的,而往事却不重现于春花秋月之下。人生是那样充满缺憾,所以说恨如流水,愁满春江。
三、北宋词
宋王朝建立以后,从对外部政权的关系来看,力量显得薄弱,但它以高度中央集权为特征的内部统治却始终是稳定的。在宋代,不仅农业及手工业生产有显著的发展,城市与商业经济的发达也超过前代,这仅仅通过纸币的使用(在世界史上也是最早的)、通过《清明上河图》的描绘,就能够感觉得到。同时,由于印刷业开始真正发生重大的作用,文化传播也更为普及。这也是一个于生活享受更为考究的时代,在上层,士大夫得到朝廷优渥的待遇,歌筵酒会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而且还有政府专门蓄养的官妓为他们提供娱乐性的服务;在下层,市井社会也同样盛行各种各样的娱乐形式,尤其是妓女的歌舞。这些都产生了对词的大量需求。
从北宋开始出现的诗与词的分趋,造成两者不同的面貌。尽管,在多数文人看来,诗是更重要,也是他们投入精力更大、写作数量更多的文学样式,尽管宋诗也有它可观的成就,但词却更能显示北宋文学的创造力;在自由抒情的意义上,它更符合广义的“诗”之特质。人们惯常说“唐诗宋词”,不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