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陵的诗歌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属于南方流行的宫体诗,如作于陈代的七言歌行《杂曲》,内容系赞美陈后主之妃张丽华的美貌,显得有些空洞,但形式上颇值得注意:其诗长二十句,四句一转韵,平仄韵相间,比梁代歌行更为和谐婉转,并奠定了初唐歌行的基本格式。而另一类写边塞题材的诗作则显得风格刚健,如《出自蓟北门行》、《陇头水》、《关山月》等。这类诗既有结构紧密。语言凝练之长,而感情的表现又很有力。如《关山月》的第二首:
月出柳城东,微云掩复通。苍茫萦白晕,萧瑟带长风。羌兵烧上郡,胡骑猎云中。将军拥节起,战士夜呜弓。
前六句写景、渲染气氛、交代战争背景,最后全部落在结末二句上。也就是说,全诗并不是平行、分散的叙述,而是逐步凝聚到一个焦点上去。而且,“将军拥节起,战士夜鸣弓”,是一组动态而包含余势的画面,因而具有一种力度感。这种结构方法在后来的唐诗中变得很常见。而此类诗的写出,大概和徐陵曾在北方生活有关吧。
徐陵同时也以文章著称。他被羁留北齐时所作《与杨仆射书》,内容系向北齐执政大臣杨遵彦要求南归。文长近三千字,骈散交错,多用典故、雕饰辞藻,却写得既雄辩又富于激情,实为有才力之作。
阴铿(生卒不详)字子坚,先仕梁,入陈,徐陵荐其诗才,为文帝所赏,官至晋陵太守,员外散骑常侍。他的诗相当出色,可惜传世甚少。下面是他的《江津送刘光禄不及》:
依然临送渚,长望倚河津。鼓声随听绝,帆势与云邻。泊处空余鸟,离亭已散人。林寒正下叶,钓晚欲收纶。如何相背这,江汉与城闉。
开头直接从送友不及、怅然远望落笔,起得爽利明快。随后写远去的帆影,江边萧飒的秋色,子然一身的送行人,构成完整而富于抒情意味的画面。
阴铿诗以写景见长,前人每将其与何逊并称,其实二人也有区别。阴诗的语言看起来用力不重,给人以清灵的感觉。他常能把寻常景象写得摇曳多姿,读来不感到奇特却又新鲜可喜,如“夜江雾里阔,新月迥中明”(《五洲夜发》),“花逐下山风”(《开善寺》)之类;他还喜欢在对仗句中用不同的色彩作对照,如“棠枯降叶尽,芦冻白花轻”(《和傅郎岁暮还湘洲》)之类,其内在的凝练程度,实比何逊更有进步。
隋朝诗人南北朝末期至隋,政权的兴废更迭十分迅疾。通常列为隋代重要诗人的卢思道(535—586)字子行、薛道衡(540—609)字玄卿,实际上在隋立国以前就已成名,卢更是在隋代没有生活几年。《隋书·薛道衡传》载,“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焉”,可见到了他们这一辈,过去南方文人占绝对优势的情形已不复存在。
卢恩道、薛道衡的诗总体上偏向齐梁风格,而且对这种风格的运用十分娴熟。如卢思道《采莲曲》中“擎荷爱圆水,折藕弄长丝”,甚是婉丽;而薛道衡《昔昔盐》中名句“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尤为精巧。但同时他们也有作为北方的诗人特点。薛道衡在行役途中写的一些咏怀诗,颇为慷慨有力;而卢思道的《从军行》,更为人称道: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少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以七言歌行体写边塞风光、军旅生活,并结合以闺妇怨思,本来是梁、陈诗中已经很流行的。而卢恩道这首诗境界的开阔、动感的强烈和时空的不断送换,表现了对诗歌的气势和力度的更显著的追求。
另一位北方诗人杨素的情况又与上述二人有所不同。杨素(544—606)字处道,在隋文帝、炀帝两代身居高位。其诗中虽亦有些细巧的文笔,但南朝诗中所常见的艳丽的词汇却是很少用的。而且诗中每每寄寓了一种人生的悲感,意境显得弘廓而苍凉。只是全篇的结构不免有些粗糙。
隋代后期在炀帝杨广(569—618)周围聚集了一批宫廷文人,但能留下一些佳作的却只有杨广本人。他生长于军旅,却又喜爱南方文化。其诗之佳者以意境清丽而开远见长。如《夏山临江》中“日落苍江静,云散远山空。鹭飞林外白,莲开水上红”之写景,渺远的山水与近处鲜丽的花鸟配合得生动而富有情昧。
五、南北朝乐府民歌
关于本节的内容,首先需说明的是:通常所说的“南朝”指宋、齐、梁、陈,“北朝”指北魏及东魏、西魏、北齐、北周;但在泛义上,古人有时也把在这以前的东晋归于南朝,把十六国归于北朝。由于乐府民歌的产生年代不太容易弄清楚(如南方民歌中很重要的《子夜歌》、《子夜四时歌》等几类,宋郭茂情《乐府诗集》均署为“晋(案指东晋)宋齐辞”,说明其具体年代久已不可考),所以本节所说的“南北朝乐府民歌”,是把东晋与十六国歌辞也包容在内的。其次,现在已习惯于把南北朝乐府中大量的无名氏歌辞称为“民歌”,但必须注意到:这里——特别是南方民歌中——有许多作品表现出相当高的语言修养,很可能是文士依民歌情调所写的歌辞。
南朝乐府民歌南朝乐府民歌主要分为“吴声歌曲”(或简称为“吴歌”)和“西曲”两大类。前者产生于以六朝都城建业(今南京)为中心的吴地,后者产生于作为南朝西部重镇的江汉流域的荆(今湖北江陵)、郢(今江陵附近)、樊(今湖北襄樊)、邓(今河南邓州)等几个主要城市。其中据说有孙吴时的乐歌,但如《晋书·乐志》所说,“盖自永嘉渡江以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主要产生于东晋以后。
吴声歌曲现存三百四十多首,主要曲调有《子夜歌》、《子夜四时歌》、《读曲歌》、《懊侬歌》、《华山畿》等;《西曲歌》今存一百三十余首,主要曲调有《石城乐》、《乌夜啼》、《乌栖曲》、《莫愁乐》、《估客乐》、《江陵乐》、《寿阳乐》等。这些歌曲明显是产生在城市的环境中,有些还直接写到商人的生活。其体制都是短小的,五言四句体占三分之二以上;内容方面写男女欢爱之情的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如此大量的情歌集中出现,足以给中国文学的面貌带来改变。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子夜歌》)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据。(《子夜四时歌》春歌)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以子夜四时歌》秋歌)
打杀长鸣鸡,弹去鸟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读曲歌》)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寰阳乐》)
暂请半日给,徙倚娘店前。目作宴填饱,腹作宛恼饥。(《西乌夜飞》)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三洲歌》)
夜来冒霜雪,晨去履风波。虽得叙微情,奈侬身苦何。(《夜度娘》)
北朝乐府民歌《乐府诗集》中《梁鼓角横吹曲》一类中所收乐府歌辞六十余首,其音乐大抵源于北方,歌辞内容也多与北方生活相关,所以一般把这些作品和《杂曲歌辞》、《杂歌谣辞》中的几篇称为北朝乐府民歌。但那些由梁代的乐府机构收集和保存下来的歌辞是原来就用汉语写成,还是经过翻译甚至重写,已经弄不清楚了。不过它们和《吴歌》、《西曲》存在显著差异,却是一眼可以看出的。
和南朝民歌产生于城市、以男女欢爱为中心不同,北朝民歌是在多种多样的生活中产生的,虽然留存的数量不大,题材却比南方民歌广泛;其风格显得质朴粗扩,没有南方民歌那么漂亮,但其中有些篇什有一种天然的豪迈雄壮之气,却正是南方文学所缺少的东西。
在北方民歌中有一部分表现游牧民族固有的尚武精神的作品: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企喻歌辞》)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琅琊王歌辞》)
前一首以雄健的鹞鹰冲天而起、怯懦的群雀如水波躲向两侧的形象,赞美真男儿敢以独身敌众的英雄气概,足以感奋人心。后一首写爱刀甚于少女,与南方民歌是完全不同的情味。
著名的《敕勒歌》描绘了北方大草原的风光和游牧生活: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据记载,这首歌谣原是鲜卑语,现存歌辞乃是翻译作品。歌中广阔无垠、浑沌苍茫的景象,也正表现了歌唱者开阔的胸襟、豪迈的情怀。
有些诗则反映某种社会现象: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赢马,有钱始作人。(《幽州马客吟歌辞》)
没有钱就不能像样地做人!诗中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生活中残酷的真实。
北方民歌当然也咏唱爱情与婚姻,较好的如下面这首: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躁坐郎膝边。(《折杨柳歌辞》)
这首诗从形式到情调都与南方情歌有些相似,不过它还是显得更爽利些;女子愿作情郎的马鞭,与之形影不离,也十足是马上民族的风情。
最后需要说到《木兰诗》。本篇在宋初编的《文苑英华》中题为唐韦元甫作,《乐府诗集》则收人《梁鼓角横吹曲》,目前多数研究者认为它是北朝民歌。诗中写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著名故事,它的特点主要在于传奇性和喜剧色彩的结合。诗中对木兰的征战生活用简括的语言作交代,却用铺叙笔法写她准备从军和立功归来的情形,将一个英雄传奇写得富于生活气氛。兹录最后一部分: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从军者的归来成为一个快乐的节日,而英雄重又变还为爱打扮的小女子,读起来颇有趣味。诗中浅近而轻快的叙述文笔和穿插在全篇中的对话,造成了活跃的气氛。
六、南北朝小说
《幽明录》及其他自《搜神记》、《搜神后记》之后,南朝志怪小说中优秀著作当属题为刘义庆(403—444)作的《幽明录》。他是宋宗室,袭封临川王,爱好文学,喜招罗文士。著述除本书外,还有更著名的《世说新语》。不过,一般相信这些著作当有他门下的文士参与编写。
《幽明录》所载多为晋宋时代新出的故事,并且多述普通人的奇闻异迹,虽为志怪,却有较浓厚的时代色彩和生活气氛。其文字比《搜神记》等显得舒展,也更富于辞采之美。如《刘阮人天台》系从《搜神后记》的《袁相根硕》一则变化而来,但篇幅长出一倍多,文字也更为优美。它虽是写人仙结合,却不甚渲染神异色彩而充满人情味。故事中的两个仙女,美丽多情,温柔可爱。如开头写刘晨、阮肇二人遇仙一节:
出一大溪,溪边有二女子,姿质妙绝。见一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来。”晨、肇既不识之,缘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旧,乃相见忻喜。问:“来何晚邪?”因邀还家。
《世说新语》和志怪小说相反,自魏晋以来又有一种专记真实人物言行的书,因其内容比较琐细而偏重趣味,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言“远实用而近娱乐”,也被列为小说一类,今人称之为“志人小说”或“佚事小说”。较早的有东晋中期裴启的《语林》和晋宋之际郭澄之的《郭子》。二书均已散佚同类著作中唯一完整地保存下来、也是集大成的一种为《世说新语》,亦题刘义庆撰。裴、郭二书的遗文,往往又见于《世说新语》,可见此书带有纂辑的性质。梁代刘峻为之作注,以博洽著称,也是珍贵的史料。
《世说新语》分为《德行》、《言语》等三十六篇,以类相从。内容主要记述自东汉至东晋文人名士的言行,尤重于晋。所记事情,以反映人物的性格、精神风貌为主,作为史实来看,绝大多数无关紧要。书中对所记人物言行,有的也有表彰或批评的用意,但其标准并不苛严狭隘;有的纯是为了有趣。由于对人的行为给予宽泛的认可,也就能够反映出当时士族阶层的丰富的精神面貌、生活情趣。
作为理想的期待,当时文人希望摆脱世俗利害得失,使个性得到自由发扬,精神得到升华。这种文化特征,在《世说新语》有集中的表现。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容止》)
对某些优异人物的仪表风采的关注,是因为这里蕴涵着令人羡慕的人格修养。同样的例子很多。如《容止》篇又记时人对王羲之的评价:“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
任由情兴,不拘矩度,自由放达,这是当时人所推崇的。
《世说新语》所记人物言行,往往注意感情色彩。如张翰是这样悼念亡友:
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由竞,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伤逝》)
《世说新语》的文字,素称简洁隽永,笔调含蓄委婉。它没有铺叙或过多的描写,更绝少夸张之处。但由于作者能抓住人物最富于意味的动作和语言,往往寥寥几笔即勾画出相当生动的人物神态。如上引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一则,全在主人公的动作中,透出微妙的情味;又如《雅量》篇中一则,记淝水之战正进行时,谢安与客围棋,前线有报捷书至,谢“看书竟,默默无言,徐向局”,显出他十分镇定的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