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对历史的理解司马迁(前145—约前87)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他的父亲司马谈是一位渊博的学者,任太史令之职。将近十岁时,司马迁随父亲到长安,曾师从经学名家董仲舒、孔安国。二十岁那年,他开始广泛的漫游。以后又因奉使外出、侍从武帝巡狩封禅而游历各地。他的足迹几乎遍及全国,在这过程中接触到各个阶层各种人物的生活,并搜集了许多历史人物的资料和传说。父亲去世后,司马迁继任太史令,也继承了父亲著述历史的遗愿。
《史记》原名《太史公书》,东汉末始称《史记》,总共一百三十卷,五十二万余字。是古代第一部通史,又是到那时为止规模最大的一部著作。全书由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种体例构成。“本纪”用编年方式叙述历代君主或实际统治者的生平和政绩,是全书的大纲;“表”用表格形式分项列出各历史时期的大事,以便查检;“书”是天文、历法、水利、经济等各类专门事项的记载;“世家”是世袭家族以及孔子、陈胜等在汉代祭祀不绝的人物的传记;“列传”为本纪、世家以外各种人物的传记,还有一部分记载了中国边缘地带各民族的历史。《史记》通过这五种不同体例相互配合、相互补充,构成了完整的历史体系。这种著作体裁又简称为“纪传体”,以后稍加变更,成为历代正史的通用体裁。
《史记》纪事,其时间上起当时人视为历史开端的黄帝,下迄司马迁写作本书的汉武帝大初年间,空间则包括整个汉王朝版图及其四周作者能够了解的所有地域。它实际上就是司马迁意识中通贯古往今来的人类史、世界史。司马迁本人在《报任安书》中说他的目标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既意味着以宏大的眼界全面地总结历史,也意味着以个人的思考深刻地理解历史。
《史记》的文学成就《史记》是一部史学名著,又是一部文学名著。
司马迁的个性和他写作《史记》的心态,首先决定了这部史书的文学性。从《报任安书》和《史记》中,处处可以看到他富于同情心、感情强烈而容易冲动的性格特点;他由李陵事件而罹祸,本也是一场由性格导致的悲剧。总之,司马迁其实是有着诗人气质的。而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把《周易》、《诗经》、《离骚》等等,归结为“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这种“发愤著书”之说不一定完全符合那些古人著述的实情,却完全符合于《史记》的实情。他把写作《史记》当作宣泄内心的痛苦和郁闷、向现实作抗争的手段,因而在书中处处渗透了自己的感情。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说《史记》是“无韵之《离骚》”,正是从这一特点而言的。与此相应,司马迁对历史的关注,一个中心的内容是对人的生存方式和人物命运的关注;而描述历史人物的事迹,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他和这些人物的对话。举例来说,司马迁在受刑之后是“隐忍苟活”的,这虽有最充足的理由,也仍然刺痛着他的心。他无疑有着死亡的欲望,而《史记》中也一再写到壮丽的死亡:项羽在可以逃脱的机会中,因无颜见江东父老,拔剑向颈;李广并无必死之罪,只因不愿以久经征战的余生受辱于刀笔吏,横刀自刎;屈原为了崇高的理想抱石沉江……这种悲剧场面不仅表现了崇高的人对命运的强烈的抗争,写作本身也成了司马迁自己对死亡的心理体验。
《史记》的人物传记,极少有后代正史中常见的排比人物履历的写法;作为历史著作,特别是在记载重要历史人物的事迹时,它不能避免某些必要的交代,但传记的核心部分,通常是一系列经过精心选择并精心描绘出来的具体生动的事件,有些并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如《项羽本纪》中从诛宋义、救巨鹿、鸿门宴直到垓下之围、乌江自刎,均非平淡的叙述。文学叙事的特点,就是要构造鲜活的场景,令读者获得如临其境的真实感,这和历史所追求的真实是不同的。《史记》以“实录”著称,这是指司马迁具有严肃的史学态度,在重要史实方面严格推究,不虚饰、不隐讳。但他的笔下那些栩栩如生的故事,不可能完全是真实的。为了再现历史的“现场”和人物的活动,必然要在细节方面进行虚构。如《李斯列传》一开始就是这样一段:
(李斯)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念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乃从苟卿学帝王之术。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故事。但不仅从史学角度来看这种细琐小事是毫无价值的,而且从逻辑上推断,其真实性也十分可疑:李斯上厕所,谁看见了呢?然而作为文学性的传记,这种细节却是展现人物性格及其内心世界的重要手段。《史记》中用许多这样的细节描写塑造人物形象,避免了抽象的人物评述。
《史记》的叙事手段也非常丰富。譬如说司马迁很喜欢描写戏剧性的场景,像著名的“鸿门宴”故事,简直是一场高潮迭起、扣人心弦的独幕剧。人物的出场、退场,神情、动作、对话,乃至座位的朝向,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这一类戏剧性的故事,具有很多优点:一则能够营造逼真的场景与氛围;二则避免了冗长松缓的叙述,具有紧张性,由此造成文学所需要的激活力;三则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人物彼此对照,性格愈显鲜明。在关于鸿门宴的不算很长的描写中,我们可以那样清楚地看到刘邦的圆滑柔韧,张良的机智沉着,项羽的坦直粗率,樊哙的忠诚勇猛,项伯的老实迂腐,范增的果断急躁。
《史记》的语言也历来被尊为典范。司马迁极少运用当时文人惯用的铺张排比手法,淳朴简洁、疏宕从容、流畅而富于变化,是《史记》基本的散文风格;因为司马迁在叙述中始终是注人情感的,他的文字很自然地形成了与情给相适应的节奏感。在写人物对话时,《史记》常使用日常生活中的口语,也增加了语言的生气。
《史记》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史记》在文学史上有着崇高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
从《史记》开始,中国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性的叙事散文。在这以前的历史著作,当然都属于叙事散文,并且多少不等地包含了文学成分,但它们本身还不能够称作是“文学性”的。这种文学性叙事散文的成立,最直接的影响首先在传记文学方面。自《汉书》始,历代史书大多继承了《史记》的纪传体,从中产生了不少优秀的传记文学作品;而史传以外的各种类型的传记,也与《史记》所开创的传统有渊源关系。另一种重要影响则是在小说方面。虽然小说的性质与史传不同,但在把叙事与塑造人物形象紧密结合这一点上,两者仍有很大的共同基础。从唐传奇开始,文人创作的小说多以“传”为名,以人物传记式的形式展开,具有传记式的开头和结尾,以人物生平始终为脉络,大体按时间顺序展开情节,并往往有作者的直接评论,这一切重要特征,主要是渊源于《史记》的。
此外,《史记》所写的虽然是历史上的实有人物,但是由于司马迁喜欢突出人物的某种主要性格特征,使得一部分人物形象具有类型化的意味,从而有可能为后世的虚构性文学创作提供原型。譬如项羽的勇猛粗率,张良的文弱善谋,都在后来的文学中投下了影子。至于《史记》中的人物故事被后代的小说、戏剧用作素材的情况,更是多见。
《史记》对其他散文也有影响。由于东汉以后散文渐趋骄偶,至魏晋南北朝及初唐骄文盛行,《史记》的影响尚不是很明显;至中唐韩愈等人倡导古文运动起,直到明、清的古文家,多将《史记》推崇为与骄文相对的“古文”的典范,规模其文章者甚多。只是其间的得失较复杂,需要分别研究。
班固与《汉书》《史记》纪事止于武帝大和年间,其西汉部分是不完全的。其后不少人做过续补的工作,其中班固之父班彪的《史记后传》六十五篇最为著名。班固便以《史记》的汉代部分和《史记后传》为基础,编成了纪西汉一代史事的《汉书》,成为古代第一部断代史。大体武帝以前部分多采用《史记》原文,作了一些改动和补充;以后部分,多本于《史记后传》。体例承继《史记》而略有变化。《汉书》向与《史记》并称“史、汉”,声誉很高。但实际上它难以同《史记》相提并论。班固开始是私下修撰《汉书》的,并因此而下狱。后来明帝读了他的初稿,十分赞许,召之为兰台令史,让他继续《汉书》的编著。所以,《汉书》实际是奉旨修撰的官书。班固本人,又具有强烈的正统儒家思想观念。所以,要论独立意识与批判精神,《汉书》自然远逊于《史记》。
班固又是东汉最负盛名的文学家之一。从叙事文学来看,《汉书》虽逊于《史记》,但仍有不少出色的部分。一般说来,班固的笔下不像司马迁那样时时渗透情感,但通过具体事实、人物言行的描写,却也常常能够显示出人物的精神面貌。最为人传诵的是《李广苏建传》中的李陵和苏轼的传记。这两篇感情色彩较浓,其感人之深,可与《史记》的名篇媲美。写苏轼拒绝匈奴诱降,受尽迫害犹不可屈的情景,凛然有生气;写李陵以五千兵力敌匈奴八万大军,转战至汉边塞百余里处仍无援军,在绝境中被迫投降,直至因全家被杀,欲归而不能,整个过程和李陵这一悲剧人物的复杂心清都表现得相当深细,可以看出作者对他是有同情心的。李陵与苏轼告别的一幕写在苏传中,情景颇为动人。
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息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城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隋,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绝。
大致可以说,《汉书》中精彩的部分,还是深得《史记》精髓的。它写人物有时也选用虽无甚史学价值但故事性较强、比较有趣味的细节,这继承了《史记》的文学精神;但总体上《汉书》提供的史料更为详赡,这又是史学的需要。从长期趋势来看,史学将与文学分离,恐怕是不可免的。
《汉书》的语言工整凝练,倾向排偶,又喜用古字,崇尚典雅,与《史记》风格不同。这也代表了汉代散文的变化趋势。喜欢骈俪典雅的文章风格的人,对《汉书》的评价甚至在《史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