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犹未了,丫鬟报道:“朱亲家来看女婿。”妈妈躲过。
陈青邀入内书房中,多寿与丈人相见,口中称谢不尽。朱世远见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悦。茶罢,陈青推故起身。多寿吐露衷肠,说起自家病势不痊,难以完婚,决要退亲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预先写下的四句诗。朱世远展开念道:
命犯孤辰恶疾缠,好姻缘是恶姻缘。
今朝撒手红丝去,莫误他人美少年。
原来朱世远初次退亲,甚非本心,只为浑家逼迫不过。今番见女婿恁般病体,又有亲笔诗句,口气决绝,不觉也动了这个念头眉批:好人多被转念所误口里虽道:“说那里话!还是将息贵体要紧。”
却把那四句诗褶好,藏于袖中,即便抽身作别。陈青在坐启下接着,便道:“适才小儿所言,出于至诚,望亲家委曲劝谕令爱俯从则个,庚帖仍旧纳还。”朱世远道:“既然贤乔梓谆谆分付,权时收下,再容奉复。”陈青送出门前。
朱世远回家,将女婿所言与浑家说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妇时,女孩儿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诗意解说与女儿听,料他必然回心转意。”朱世远真个把那柬帖递与女儿,说:“陈家小官人病体不痊,亲口向我说决要退婚。这四句诗便是他的休书了。我儿也自想终身之事,休得执迷。”多福看了诗句,一言不发。回到房中,取出笔砚,就在那诗后,也写四句:
运蹇虽然恶疾缠,姻缘到底是姻缘。
从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扬千里。”只为陈小官自家不要媳妇,亲口回绝了丈人,这句话就传扬出去。就有张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养家的,抄了若干表号,到朱家议亲。说的都是名门富室,聘财丰盛。虽则媒人之口,不可尽信,却也说得柳氏肚里热蓬蓬的,分明似钱玉莲母亲,巴不得登时撇了王家,许了孙家。谁知女儿多福,心如铁石,并不转移。看见母亲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为别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妈又不容守节,左思右算,不如死了干净。
夜间灯下取出陈小官人诗句,放在桌上,反复看了一回,约莫哭了两个更次,乘爹妈睡熟,解下束腰的罗帕,悬梁自缢。
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此际已是三更时分。也是多福不该命绝,朱世远在睡梦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边只闻得女儿呜呜的哭声,吃了一惊。擦一擦眼睛,摇醒了浑家,说道:“适才闻得女孩儿啼哭,莫非做出些事来?且去看他一看。”浑家道:“女孩儿好好的睡在房里,你却说鬼话,要看时,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觉哩。”朱世远披衣而起,黑暗里开了房门,摸到女儿卧房门首,双手推门不开,连唤几声,女孩儿全不答应,只听得喉间痰响,其声异常。当下心慌,尽生平气力,一脚把房门踢开,已见桌上残灯半明不灭,女儿悬梁高挂,就如走马灯一般,团团而转。朱世远吃这一惊非小,忙把灯儿剔明,高叫。
“阿妈快来!女孩儿缢死了!”柳氏梦中听得此言,犹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驮了被儿,就哭儿哭肉的跑到女儿房里来。朱世远终是男子汉,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儿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的抵住后门,缓缓的解开颈上的死结,用手轻摩。柳氏一头打寒颤,一头叫唤。约莫半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微转气。柳氏口称:“谢天谢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烧起热水来,灌下女儿喉中,渐渐苏醒。睁开双眼,看见爹妈在前,放声大哭。爹妈道:“我儿,蝼蚁尚且贪生,怎的做此短见之事?”多福道:“孩儿一死,便得完名全节,又唤转来则甚?就是今番不死,迟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儿早去,也省得爹妈费心,譬如当初不曾养下孩儿一般。”说罢,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远夫妻两口,再三劝解不住,无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远教浑家窝伴女儿在床眠息,自己径到城隍庙里去抽签。签语云:
时运未通亨,年来祸害侵。
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
细详签意,前二句已自准了。第三句“云开终见日”,是否极泰来之意。末句“福寿自天成”,女儿名多福,女婿名多寿,“难道陈小官人病势还有好日?一夫一妇,天然成配?”
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回到家中,浑家兀自在女儿房里坐着,看见丈夫到来,慌忙摇手道:“不要则声!女儿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远夜来剔灯之时,看见桌上一副柬帖,无暇观看。其时取而观之,原来就是女婿所写诗句,后面又有一诗,认得女儿之笔。读了一遍,叹口气道:“真烈女也!为父母者,正当玉成其美,岂可以非理强之?”遂将城隍庙签词,说与浑家道:“福寿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护佑。况女孩儿吟诗自誓,求死不求生。我们如何看守得他多日?倘然一个眼,女儿死了时节,空负不义之名,反作一场笑话。据吾所见,不如把女儿嫁与陈家,一来表得我们好情,二来遂了女儿之意,也省了我们干纪。不知妈妈心下如何?眉批:此见最当。”柳氏被女儿吓坏了,心头兀自突突的跳,便答应道:“随你作主,我管不得这事。眉批:若非多福舍生殉节,阿婆亦未必慨然。”朱世远道:“此事还须央王三老讲。”
事有凑巧。这里朱世远走出门来,恰好王三老在门首走过。朱世远就迎住了,请到家中坐下,将前后事情,细细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儿嫁去,专求三老一言。”王三老道:
“老汉曾说过,只管撮合,不管撒开。今日大郎所言,是仗义之事,老汉自当效劳。”朱世远道:“小女见了小婿之诗,曾和得一首,情见乎词。若还彼处推托,可将此诗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为两亲家紧对门居住,左脚跨出了朱家,右脚就跨进了陈家,甚是方便。陈青听得王三老到来,只认是退亲的话,慌忙迎接问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亲家处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陈青道:
“今番退亲,出于小儿情愿,亲家那边,料无别说。”王三老道:“老汉今日此来,不是退亲,到是要做亲。”陈青道:
“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将朱宅女儿如何寻死,他爹妈如何心慌,“留女儿在家,恐有不测,情愿送来伏侍小官人。
老汉想来,此亦两便之事。令亲家处脱了干纪,获其美名。
你贤夫妇又得人帮助,令郎早晚也有个着意之人照管,岂不美哉?眉批:更说得透彻。”陈青道:“虽承亲家那边美意,还要问小儿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将柬帖所和诗句,呈于陈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诗。他十分性烈,令郎若不允从,必然送了他性命,岂不可惜!”陈青道:“早晚便来回复。”
当下,陈青先与浑家张氏商议了一回,道:“媳妇如此性烈,必然贤孝,得他来贴身看觑,夫妇之间,比爹娘更觉周备。万一度得个种时,就是孩儿无命,也不绝了我陈门后代。我两个做了主,不怕孩儿不依。眉批:又进一层。然则完亲有六善焉:全亲谊,一也;成妇节,二也;父母安心,三也;舅姑获助,四也;事夫有人,五也;传嗣有望,六也。”当下双双两口,到书房中,对儿子多寿说知此事。多寿初时推却,及见了所和之诗,顿口无言。陈青已知儿子心肯,回复了王三老,择下吉日,又送些衣饰之类。那边多福知是陈门来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箫鼓乐,娶过门来。街坊上听说陈家癞子做亲,把做新闻传说,道:“癞虾蟆也有吃天鹅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闲汉,编为口号四句:
伯牛命短偏多寿,娇香女儿偏逐臭。
红绫被里合欢时,粉花香与脓腥斗。
闲话休题。却说朱氏自过门之后,十分和顺。陈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见得?
着意殷勤,尽心伏侍。熬汤煮药,果然味必亲尝:
早起夜眠,真个衣不解带。身上东疼西痒,时时抚摩:
衣裳血臭脓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育娇儿,只少开胸喂乳;又似病姑逢孝妇,每思割股烹羹。雨云休想欢娱,岁月岂辞劳苦?唤娇妻有名无实,怜美妇少乐多忧。
如此两年,公婆无不欢喜。只有一件,夫妇日间孝顺无比,夜里各被各枕,分头而睡,并无同衾共枕之事。张氏欲得他两个配合雌雄,却又不好开言。忽一日进房,见媳妇不在,便道:“我儿,你枕头龌龊了,我拿去与你拆洗。”又道:
“被儿也龌龊了。”做一包儿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个枕头在床,明明要他夫妇二人共枕同衾,生儿度种的意思。
谁知他夫妇二人,肚里各自有个主意。陈小官人肚里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个长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损了人家一个闺女?”朱小娘子肚里又道:“丈夫恁般病体,血气全枯,怎禁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头而睡眉批:一对忠厚肝胆,真是夫是妇也
是夜只有一床被,一个枕,却都是朱小娘子的卧具。每常朱小娘子伏侍丈夫先睡,自己灯下还做针指,直待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寝。当夜多寿与母亲取讨枕被,张氏推道:“浆洗未干,胡乱同宿一夜罢。”朱氏将自己枕头,让与丈夫安置。
多寿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窝,和衣而卧;多福亦不解衣,依旧两头各睡。次日,张氏晓得了,反怪媳妇做格,不肯勾搭儿子干事,把一团美意,看做不良之心,捉鸡骂狗,言三语四,影射的发作了一场。朱氏是个聪明女子,有何难解?惟恐伤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泪眉批:贤哉妇也,难得难得陈小官人也理会得了几分,甚不过意。
如此又捱过了一个年头,当初十五岁上得病,十六岁病凶,十九岁上退亲不允,二十一岁上做亲。自从得病到今,将近十载,不生不死,甚是闷人。闻得江南新到一个算命的瞎子,叫做“灵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决死期远近。
原来陈多寿自得病之后,自嫌丑陋,不甚出门,今日特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灵先生铺中来。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运限,便道:“这贵造是宅上何人?先告过了,若不见怪,方敢直言。”陈小官人道:“但求据理直言,不必忌讳。”
先生道:“此造四岁行运,四岁至十三,童限不必说起。十四岁至二十三,此十年大忌,该犯恶疾,半死不生,可曾见过么?眉批:是说从来星家,半准不准,未可尽信。”陈小官人道:“见过了。”先生道:“前十年,虽是个水缺,还跳得过。二十四到三十三,这一运更不好。
‘船遇危波亡桨舵,马逢峭壁断缰绳’。此乃殃折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个。此命不足道也。”小官人闻言,惨然无语,忙把命金送与先生,作别而行。腹内寻思,不觉泪下,想着:“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已自准了,后十年运限更不好,一定是难过。我死不打紧,可怜贤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并无一宵之好,如今又连累他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与死无二,便多活几年,没甚好处。不如早早死了,出脱了娘子。
也得他趁少年美貌,别寻头路。”此时便萌了个自尽之念,顺路到生药铺上,赎了些砒霜,藏在身边。回到家中,不题起算命之事。
至晚上床,却与朱氏叙话道:“我与你九岁上定亲,指望长大来,夫唱妇随,生男育女,把家当户。谁知得此恶症,医治不痊,惟恐担误了娘子终身,两番情愿退亲。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亲。虽有三年之外,却是有名无实,并不敢污损娘子玉体,这也是陈某一点存天理处。日后陈某死了,娘子别选良缘,也教你说得嘴,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妇。”
朱氏道:“官人,我与你结发夫妻,苦乐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说!别选良姻,这话再也休题。”陈小官人道:“娘子烈性如此。但你我相守,终非长久之计。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已自过分。
此恩料今生不能补报,来生定有相会之日。”朱氏道:“官人怎说这伤心话儿?夫妻之间,说甚补报?”两个你对我答,足足的说了半夜方睡。正是:
夫妻只说三分话,今日全抛一片心。
次日,陈小官人又与父母叙了许多说话,这都是办了个死字,骨肉之情,难割难舍的意思。看看至晚,陈小官人对朱氏说:“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闲常怕发痒,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陈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与我热些烫一壶来。”朱氏为他夜来言语不祥,心中虽然疑惑,却不想到那话儿。当下问了婆婆讨了一壶上好酽酒,烫得滚热,取了一个小小杯儿,两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陈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瓯吃一两瓯,到也爽利。”朱氏取了茶瓯,守着要斟。陈小官人道:“慢着,待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讨些来下酒。”把这句话,遣开了朱氏。揭开壶盖,取出包内砒霜,向壶中一倾,忙斟而饮。朱氏走了几步,放心不下,回头一看,见丈夫手忙脚乱,做张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跷蹊,慌忙转来,已自呷了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见酒色不佳,按住了瓯子,不容丈夫上口。陈小官人道:“实对你说,这酒内下了砒霜。我主意要自尽,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已吃下一瓯,必然无救,索性得我尽醉而死,省得费了工夫。”说罢,又夺第二瓯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与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义不独生。”遂夺酒壶在手,骨都都吃个罄尽。
此时陈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顾不得浑家之事。须臾之间,两个做一对儿跌倒。时人有诗叹此事云:
病中只道欢娱少,死后方知情义深。
相爱相怜相殉死,千金难买两同心。
却说张氏见儿子要吃酒,妆了一碟巧糖,自己送来。在房门外,便听得“服毒”二字,吃了一惊,三步做两步走。
只见两口儿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着了个忙,叫起屈来。
陈青走到,见酒壶里面还剩有砒霜。平昔晓得一个单方,凡服砒霜者,将活羊杀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邻是个卖羊的屠户,连忙唤他杀羊取血。此时朱世远夫妻都到了。陈青夫妇自灌儿子,朱世远夫妇自灌女儿,两个亏得灌下羊血,登时呕吐,方才苏醒。余毒在腹中,兀自皮肤进裂,流血不已。调理月余,方才饮食如故。
有这等异事,朱小娘子自不必说,那陈小官人害了十年癞症,请了若干名医,用药全无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这句医书,皮肤内进出了许多恶血,毒气泄尽,连癞疮渐渐好了。比及将息平安,疮痂脱尽,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走到人前,连自己爹娘都认不得,分明是脱皮换骨,再投了一个人身。此乃是个义夫节妇一片心肠,感动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祸得福,破泣为笑。城隍庙签诗所谓“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果有验矣。陈多寿夫妇俱往城隍庙烧香拜谢,朱氏将所聘银钗布施作供。王三老闻知此事,率了三邻四舍,提壶挈盒,都来庆贺。吃了好几日喜酒。陈多寿是年二十四岁,重新读书,温习经史。到三十三岁登科,三十四岁及第,灵先生说他十年必死之运,谁知一生好事,偏在这几年之中。从来命之理微,常人岂能参透?言祸言福,未可尽信也。
再说陈青和朱世远,从此亲情愈高,又下了几年象棋,寿并八十余而终。陈多寿官至佥宪。朱氏多福,恩爱无比,生下一双儿女,尽老百年。至今子孙繁盛。这回书唤做《生死夫妻》。诗曰:
从来美眷说朱陈,一局棋枰缔好姻。
只为二人多节义,死生不解赖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