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寡妇见儿子回来,恁般慌急,又惊又喜,便道:“如何这般模样?”养娘将上项事说知。孙寡妇埋怨道:“我教你去,不过权宜之计,如何却做出这般没天理事体!你若三朝便回,隐恶扬善,也不见得事败。可恨张六嫂这老虔婆,自从那日去了,竟不来覆我。养娘,你也不回家走遭,教我日夜担愁。今日弄出事来,害这姑娘,却怎么处?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亲嗔责,惊愧无地。养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刘大娘不肯。我因恐他们做出事来,日日守着房门,不敢回家。今日暂走到后边,便被刘大娘撞破,幸喜得急奔回来,还不曾吃亏。如今且教小官人躲过两日,他家没甚话说,便是万千之喜了。”孙寡妇真个教玉郎闪过,等候他家消息。
且说刘妈妈赶到新房门口,见门闭着,只道玉郎还在里面,在外骂道:“天杀的贼贱才!你把老娘当做什么样人,敢来弄空头,坏我的女儿!今日与你性命相博,方见老娘手段。快些走出来!若不开时,我就打进来了!”正骂时,慧娘已到,便去扯母亲进去。刘妈妈骂道:“贱人!亏你羞也不羞,还来劝我?”尽力一摔,不想用力猛了,将门靠开,母子两个都跌进去,搅做一团。刘妈妈骂道:“好天杀的贼贱才!到放老娘这一交!”即忙爬起寻时,那里见个影儿?
那婆子寻不见玉郎,乃道:“天杀的好见识!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来。”对着慧娘道:“如今做下这等丑事,倘被裴家晓得,却怎地做人?”慧娘哭道:“是孩儿一时不是,做差这事。但求母亲怜念孩儿,劝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着玉郎,犹可挽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
说罢,哭倒在地。刘妈妈道:“你说得好自在话儿!他家下财纳聘,定着媳妇,今日平白地要休这亲事,谁个肯么?倘然问因甚事故要休这亲,教你爹怎生对答?难道说我女儿自寻了一个汉子不成?眉批:好狠话。”慧娘被母亲说得满面羞惭,将袖掩着痛哭。刘妈妈终是禽犊之爱,见女儿恁般啼哭,却又恐哭伤了身子,便道:“我的儿,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设这没天理的诡计,将那杀才乔妆嫁来。我一时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如今总是无人知得,把来阁过一边,全你的体面,这才是个长策眉批:好长策若说要休了裴家,嫁那杀才,这是断然不能!”慧娘见母亲不允,愈加啼哭。刘妈妈又怜又恼,到没了主意。
正闹间,刘公正在人家看病回来,打房门口经过,听得房中啼哭,乃是女儿的声音,又听得妈妈话响。正不知为着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开门帘,问道:“你们为甚恁般模样?”刘妈妈将前项事,一一细说。气得刘公半晌说不出话来,想了一想,到把妈妈埋怨道:“都是你这老乞婆害了女儿!起初儿子病重时,我原要另择日子,你便说长道短,生出许多话来,执意要那一日。次后孙家教养娘来说,我也罢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着他家。及至娶来家中,我说侍他自睡罢,你又偏生推女儿伴他,如今伴得好么眉批:何前听而后悔,刘老只因惧内而然。!”
刘妈妈因玉郎走了,又不舍得女儿难为,一肚子气,正没发脱,见老公倒前倒后,数说埋怨,急得暴躁如雷,骂道:“老亡八!依你说起来,我的孩儿应该与这杀才骗的!”一头撞个满怀眉批:到此还撒泼刘公也在气恼之时,揪过来便打眉批:才有丈夫气慧娘便来解劝。三人搅做一团,滚做一块,分拆不开。丫鬟着了忙,奔到房中,报与刘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爷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刘璞在榻上爬起来,走至新房,向前分解。
老夫妻见儿子来劝,因惜他病体初愈,恐劳碌了他。方才罢手,犹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骂,刘璞把父亲劝出外边,乃问:“妹子,为甚在这房中厮闹?娘子怎又不见?”
慧娘被问,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则声。刘璞焦躁道霉“且说为着甚的?”刘婆方把那事细说,将刘璞气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丑不可外扬。倘若传到外边,被人耻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区处。”刘妈妈方才住口,走出房来。慧娘挣住不行,刘妈妈一手扯着便走,取巨锁将门锁上。来到房里,慧娘自觉无颜,坐在一个壁角边哭泣。正是:
饶君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李都管听得刘家喧嚷,伏在壁上打听。虽然晓得些风声,却不知其中细底。次早,刘家丫鬟走出门前,李都管招到家中问他。那丫鬟初时不肯说。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钱来与他’道:“你若说了,送这钱与你买东西吃。”丫鬟见了铜钱,心中动火,接过来藏在身边,便从头至尾,尽与李都管说知。李都管暗喜道:“我把这丑事报与裴家。撺掇来闹炒一场,他定无颜在此居住,这房子可不归于我了?”忙忙的走至裴家,一五一十报知,又添些言语,激恼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亲不允,心中正恼着刘公。今日听见媳妇做下丑事,如何不气?一径赶到刘家,唤出刘公来发话道:
“当初我央媒来说要娶亲时,千推万阻,道女儿年纪尚小,不肯应承,护在家中,私养汉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见得做出事来。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决不要这样败坏门风的好东西!快还了我昔年聘礼,另自去对亲,不要误我孩儿的大事。”将刘公嚷得面上一回红,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晓得了?这也怪异!”又不好承认,只得赖道:“亲家,这是那里说起,造恁般言语污辱我家?倘被外人听得,只道真有这事,你我体面何在?”裴九老便骂道:“打脊贱才!真个是老亡八!女儿现做着恁样丑事,那个不晓得了?亏你还长着鸟嘴,在我面前遮掩。”赶近前,把手向刘公脸上一搇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个鬼脸儿与你,戴了见人。”刘公被他羞辱不过,骂道:“老杀才!今日为甚赶上门来欺我?”便一头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两下相打起来。里边刘妈妈与刘璞听得外面喧嚷。出来看时,却是裴九老与刘公厮打,急向前拆开。裴九老指着骂道:“老亡八!打得好!我与你到府里去说话。”一路骂出门去了。刘璞便问父亲:“裴九因甚清早来厮闹?”刘公把他言语学了一遍。刘璞道:“他家如何便晓得了?此甚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扬,却怎么处?”刘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耻辱,心中转恼,顿足道:“都是孙家老乞婆,害我家坏了门风,受这样恶气!若不告他,怎出得这气?”刘璞劝解不住。刘公央人写了状词,望着府前奔来。正值乔太守早堂放告。这乔太守虽则关西人,又正直,又聪明,怜才爱民,断狱如神,府中都称为“乔青天”。
却说刘公刚到府前,劈面又遇着裴九老。九老见刘公手执状词,认做告他眉批:又好个错认,便骂道:“老亡八!纵女做了丑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见太爷。”上前一把扭住,两下又打将起来,两张状词,都打失了。二人结做一团,直至堂上。乔太守看见,喝教各跪一边,问道:“你二人叫甚名字?为何结扭相打?”二人一齐乱壤。乔太守道:“不许搀越!那老儿先上来说。”裴九老跪上去诉道:“小人叫做裴九,有个儿子裴政,从幼聘下边刘秉义的女儿慧娘为妻,今年都已十五岁了。小人因是老年爱子,要早与他完姻,几次央媒去说,要娶媳妇。那刘秉义只推女儿年纪尚小,勒掯不许。谁想他纵女卖奸,恋着孙润,暗招在家,要图赖亲事。今早到他家理说,反把小人殴辱。情极了,来爷爷台下投生,他又赶来扭打。求爷爷作主。救小人则个!”乔太守听了道:“且下去。”唤刘秉义上去问道:“你怎么说?”刘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刘璞,聘孙寡妇女儿珠姨为妇,女儿便许裴九的儿子。向日裴九要娶时,一来女儿尚幼,未曾整备妆奁,二来正与儿子完姻,故此不允。不想儿子临婚时,忽地患起病来,不敢教与媳妇同房,令女儿陪伴嫂子。那知孙寡妇欺心,藏过女儿,却将儿子孙润假妆过来,到强奸了小人女儿。正要告官,这裴九知得了,登门打骂。小人气忿不过,与他争嚷,实不是图赖他的婚姻。”乔太守见说男扮为女,甚以为奇,乃道:“男扮女妆,自然有异,难道你认他不出?”刘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却去辨他真假?况孙润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见了,已是万分欢喜,有甚疑惑!”乔太守道:“孙家既以女许你为媳,因甚却又把儿子假妆?其中必有缘故。”又道:“孙润还在你家么?”刘公道:“已逃回去了。”乔太守即差人去拿孙寡妇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唤刘璞,慧娘兄妹,俱来听审。不多时,都已拿到眉批:日府好不
乔太守举目看时,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庞无二。
刘璞却也人物俊秀,慧娘艳丽非常。暗暗欣羡道:“好两对青年儿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问孙寡妇:“因甚将男作女,哄骗刘家,害他女儿?”孙寡妇乃将女婿病重,刘秉义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误了女儿终身,故把儿子妆去冲喜,三朝便回,是一时权宜之策。不想刘秉义却教女儿陪卧,做出这事。乔太守道:“元来如此。”问刘公道:“当初你儿子既是病重,自然该另换吉期,你执意不肯,却主何意?假若此时依了孙家,那见得女儿有此丑事?这都是你自起衅端,连累女儿。”刘公道:“小人一时不合听了妻子说话,如今悔之无及。眉批:慎矣,妇人之言,切不可听。”乔太守道:“胡说!你是一家之主,却听妇人言语。”又唤玉郎,慧娘上去说:“孙润。你以男假女。
已是不该,却又奸骗处女,当得何罪?”玉郎叩头道:“小人虽然有罪,但非设意谋求,乃是刘亲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乔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来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却?”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辞。怎奈坚执不从。”乔太守道:“论起法来,本该打一顿板子才是。
姑念你年纪幼小,又系两家父母酿成,权且饶恕。”玉郎叩头泣谢。乔太守又问慧娘:“你事已做错。不必说起。如今还是要归裴氏?要归孙润?实说上来。眉批:这一问吃紧。”慧娘哭道:“贱妾无媒苟合,节行已亏,岂可更事他人?况与孙润恩义已深,誓不再嫁。若爷爷必欲判离,贱妾即当自尽,决无颜苟活,贻笑他人。”说罢,放声大哭。乔太守见他情词真恳,甚是怜惜,且喝过一边。唤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该断归你家,但已失身孙润,节行已亏。你若娶回去,反伤门风,被人耻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与孙润为妻,全其体面。令孙润还你昔年聘礼,你儿子另自聘妇罢。”裴九老道:
“媳妇已为丑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孙润破坏我家婚姻,今原归于他,反周全了奸夫淫妇,小人怎得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爷断媳妇另嫁别人,小人这口气也还消得一半。”乔太守道:“你既已不愿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
刘公亦禀道:“爷爷,孙润已有妻子,小人女儿岂可与他为妾?”乔太守初时只道孙润尚无妻子,故此斡旋,见刘公说已有妻,乃道:“这却怎么处?”对孙润道:“你既有妻子,一发不该害人闺女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眉批:好个乔太守。乔者,高也。此太守真高。”玉郎不敢答应,乔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可曾过门么?眉批:又问得好。”
孙润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儿,尚未过门。”乔太守道:
“这等易处了。”叫道:“裴九,孙润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妇,我将他妻子断偿你的儿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爷明断,小人怎敢违逆。但恐徐雅不肯。”乔太守道:“我作了主,谁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儿子过来。我差人去唤徐雅带女儿来,当堂匹配。”裴九老即忙归去。将儿子裴政领到府中,徐雅同女儿也唤到了。乔太守看时。两家男女,却也相貌端正,是个对儿。乃对徐雅道:“孙润因诱了刘秉义女儿,今已判为夫妇。我今作主,将你女儿配与裴九儿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报。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眉批:如此断法,许多丑事化为一段奇闻。不然,各家争讼,何时而息?所以善做官者,只是化有事为无事。”徐雅见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乔太守援笔判道: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爱女爱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变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孙氏子因姊而得妇,搂处于不用逾墙;刘氏女因嫂而得夫,怀吉士初非街玉。相悦为婚,礼以义起。所厚者薄,事可权宜。使徐雅别婿裴九之儿,许裴政改娶孙郎之配。夺人妇人亦夺其妇,两家恩怨,总息风波;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三对夫妻,各谐鱼水。人虽兑换,十六两原只一斤,亲是交门,五百年决非错配。
以爱及爱,伊父母自作冰人;非亲是亲,我官府权为月老。已经明断,各赴良期眉批:绝妙审单
乔太守写毕,教押司当堂朗诵,与众人听了。众人无不心服,各各叩头称谢。乔太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教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三起乐人,三顶花花轿儿,抬了三位新人。
新郎及父母,各自随轿而出。此事闹动了杭州府,都说好个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诵德,个个称贤。自此各家完婚之后,都无话说。
李都管本欲唆孙寡妇、裴九老两家、与刘秉义讲嘴,鹬蚌相持,自己渔人得利。不期太守善于处分,反作成了孙玉郎一段良缘。街坊上当做一件美事传说,不以为丑。他心中甚是不乐。未及一年,乔太守又取刘璞、孙润,都做了秀才,起送科举。李都管自知惭愧,安身不牢,反躲避乡居。后来刘璞、孙润同榜登科,俱任京职,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职。一门亲眷,富贵非常。刘璞官直至龙图阁学士。连李都管家宅,反归并于刘氏。刁钻小人,亦何益哉!后人有诗,单道李都管为人不善,以为后戒。诗云:
为人忠厚为根本,何苦刁钻欲害人。
不见古人卜居者,千钱只为买乡邻。
又有一诗,单夸乔太守此事断得甚好:
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守贤。
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