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膝下,一路托庇粗安。至都查核旧业,幸得一毫不废,已经理如昔矣。更喜得遇故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门下,颇蒙青盼扶持,一官幽蓟,诰身已领,限期甚迫。特遣王福迎母同之任所。书至,即将江东田产尽货,火速入京。勿计微值,有误任期。相见在迩,书不多赘。男臣百拜。
姑媳看罢书中之意,不胜欢喜,方问道:“王福,为甚损了一目?”王福道:“不要说起!在生口上打瞌睡,不想跌下来,磕损了这眼。”又问:“京师近来光景,比旧日何如?
亲戚们可都在么?”王福道:“满城残毁过半,与前大不相同了。亲戚们杀的杀,掳的掳,逃的逃,总来存不多几家。
尚还有抢去家私的,烧坏屋宇的,占去田产的。惟有我家田园屋宅,一毫不动。”姑媳闻说,愈加欢悦,乃道:“家业又不曾废,却又得了官职,此皆天地祖宗保佑之力,感谢不尽。到临起身,须做场好事报答,再祈此去前程远大,福禄永长。”又问道:“那胡八判官是谁?”王福道:“这是官人的故交。”王妈妈道:“向来从不见说起有姓胡做官的来往。”媳妇道:“或者近日相交的,也未可知。”王福接口道:“正是近日相识的。”当下问了一回,王妈妈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饭,歇息则个。”到了次日,王福说道:“奶奶这里收拾起来,也得好几日。官人在京,却又无人服侍,待小人先去回覆,打叠停当,候奶奶一到,即便起身往任何如?眉批:又脱身得好。”王妈妈道:“此言甚是有理。”写起书信,付些盘缠银两,打发先行。
王福去后,王妈妈将一应田地宇舍,什物器皿,尽行变卖,止留细软东西。因恐误了儿子任期,不择善价,半送与人。又延请僧人,做了一场好事,然后雇下一只官船,择日起程。有几个平日相往的邻家女眷,俱来相送,登舟而别。
离了杭州,由嘉禾、苏州、常、润州一路,出了大江,望前进发。那些奴仆,因家主得了官,一个个手舞足蹈,好不兴头。
避乱南驰实可哀,谁知富贵逼人来。
举家手额欢声沸,指日长安昼锦回。
且说王臣自离都下,兼程而进。不则一日,已到扬州马头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打发生口去了。吃了饭,教王福向河下雇觅船只。自己坐在客店门首,守着行囊,观看往来船只。只见一只官船溯流而上,船头站着四五个人,喜笑歌唱,甚是得意。渐渐至近,打一看时,不是别个,都是自己家人。
王臣心中惊异道:“他们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却在这只官船上?”又想道:“想必母亲亡后,又归他人了。眉批:绝好错认,可做杂剧。”正疑讶间,舱门帘儿启处,一个女子舒头而望。王臣仔细观看,又是房中侍婢,连称:“奇怪!”刚欲询问,那船上家人却也看见,齐道:“宫人如何也在这里?却又恁般服色?”忙教艄子拢船。早惊动舱中王妈妈姑媳,掀帘观看。王臣望见母亲尚在,急将麻衣脱下,打开包裹,换了衣服巾帻。船上家人登岸相迎,王臣教将行李齐搬下船,自己上船来见母亲。一眼觑着王留儿在船头上,不问情繇,揪住便打。王妈妈走出说道:
“他又无罪过,如何把他来打?”王臣见母亲出来,放手上前拜道:“都是这狗才,将母亲书信至京,误传凶信,陷儿于不孝!”姑媳俱惊讶道:“他日日在家,何尝有书差到京中?”
王臣道:“一月前赍母亲书来,书中写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住了两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然后将田产处置了,星夜赶来,怎说不曾到京?”合家大惊道:“有这等异事!
那里一般又有个王留儿?”连王留儿到笑起来,道:“莫说小人到京,就是这个梦也不曾做。”王妈妈道:“你且取书来看,可像我的字迹?”王臣道:“不像母亲字迹,我如何肯信?”便打开行李,取出书来看时,乃是一幅素纸,那有一个字影。把王臣惊得目睁口呆,只管将这纸来翻看。王妈妈道:“书在那里?把来我看。”王臣道:“却不作怪!书上写着许多言语,如何竟变做一幅白纸?”
王妈妈不信,道:“焉有此理!自从你出门之后,并无书信往来。直至前日,你差王福将书接我,方有一信,令他先来覆你。如何有个假王留儿将假书哄你?如今却又说变了白纸!这是那里学来这些鬼话?”王臣听说王福曾回家这话,也甚惊骇,乃道:“王福在京,与儿一齐起身到此,几曾教他将书来接母亲?”姑媳都道:“呀!这话愈加说得混帐了。
一月前王福送书到家,书上说都中产业俱在,又遇什么胡八判宫,引在元丞相门下,得了官职,教将江东田宅,尽皆卖了,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弃了家业,雇倩船只入京。
怎说王福没有回来?”王臣大惊道:“这事一发奇怪!何曾有甚胡八判官引到元丞相门下,选甚官职,有书迎接母亲?”
王妈妈道:“难道王福也是假的?快叫来问!”王臣道:“他去唤船了,少刻就来。”众家人都到船头上一望,只见王福远远跑来,却也穿着凶服。众人把手乱招,王福认得是自家人,也道诧异,说:“他们如何都在这里?”走近船边,众人看时,与前日的王福不同了。前日左目已是损坏,如今这王福两只大眼,滴溜溜恰如铜铃一般。众人齐问道:“王福,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如今怎又好好地?”王福向众人喷一口涎沫道:“啐!你们的眼便瞎了!我何曾回家?却又咒我眼瞎。”众人笑道:“这事真个有些古怪。奶奶在舱中唤你,且除下身上麻衣,快去相见。”王福见说,呆了一呆,道:“奶奶还在?”众人道:“那里去了,不在?”王福不信,也不脱麻衣,径撞入舱来。王臣看见,喝道:“这狗才,奶奶在这里,还不换了衣服来见!”王福慌忙退出船头,脱下,进舱叩头。王妈妈擦磨老眼,仔细一看,连称:“怪哉,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损,今却又无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急去开出那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张白纸,并无一点墨迹。那时合家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儿、王福是甚变的?
又不知有何缘故,却哄骗两头把家业破毁?还恐后来尚有变故,惊疑不定。
王臣沉思凝想了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而悟,乃道:“是了,是了!原来却是这孽畜变来弄我。”王妈妈急问:“是甚东西?”王臣乃将樊川打狐得书,客店变人诒骗,和夜间打门之事说出,又道:“当时我只道这孽畜不过变人来骗此书,到不提防他有恁般贼智。”众人闻言,尽皆摇首咋舌道:“这妖狐却也奸狡利害哩!隔着几多路,却会仿着字迹人形,把两边人都弄得如耍戏一般。早知如此,把那书还了他去也罢。”王臣道:“尀耐这孽畜无礼!如今越发不该还他了。若再缠帐,把那祸种头一火而焚之。眉批:王臣好个硬汉,虽然硬汉,毕竟吃亏也。”
于氏道:“事已如此,莫要闲讲了,且商量正务。如今住在这里,不上不下,还是怎生计较?”王臣道:“京中产业俱已卖尽,去也没个着落,况兼途路又远。不如且归江东。”
王妈妈道:“江东田宅也一毫无存,却住在何处?”王臣道:
“权赁一所住下,再作区处。”当下拨转船头,原望江东而回。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热,到此时化做冰一般冷,犹如断线偶戏,手足掸软,连话都无了眉批:凡火热的,少不得有冰冷时节,不达者且不悟耳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到了杭州,王臣同家人先上岸,在旧居左近赁了一所房屋,制办日用家火,各色停当,然后发起行李,迎母妻进屋。
计点囊橐,十无其半。又恼又气,门也不出,在家纳闷。这些邻家,见王妈妈去而复回,齐来询问。王臣道知其详。众人俱以为异事,互相传说,遂嚷遍了半个杭城。
一日,王臣正在堂中,督率家人收拾,只见外边一人走将入来,威仪济楚,服饰整齐。怎见得?但见:
头戴一顶黑纱唐巾,身穿一领绿罗道袍。碧玉环正缀巾边,紫丝绦横围袍上。袜似两堆白雪,舄如二朵红云。堂堂相貌,生成出世之姿;落落襟怀,养就凌云之气。若非天上神仙,定是人间官宰。
那人走入堂中,王臣仔细打一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同胞兄弟王宰。当下王宰向前作揖道:“大哥别来无恙?”王臣还了个礼,乃道:“贤弟,亏你寻到这里!”王宰道:“兄弟到京回旧居时,见已化为白地,只道罹于兵火,甚是悲痛。
即去访问亲故,方知合家向已避难江东。近日大哥至京,整理旧业,因得母亲凶问,刚始离京。兄弟闻了这信,遂星夜赶来。适才访到旧居,邻家说新迁于此,母亲却也无恙,故此又到舟中换了衣服才来。母亲如今在那里?为何反迁在这等破屋里边?”王臣道:“一言难尽!待见过了母亲,与你细说。”引入后边,早有家人报知王妈妈。王妈妈闻得次儿归家,好生欢喜,即忙出来,恰好遇见。王宰倒身下拜,拜毕起身。王妈妈道:“儿,我日夜挂心,一向好么?”王宰道:“多谢母亲记念。待儿见过了嫂嫂,少停细细说与母亲知道”当下王臣浑家,并一家婢仆,都来见过。
王宰扯王臣往外就走,王妈妈也随出来。至堂中坐下,问道:“大哥,你且先说,因甚弄得恁般模样?”王臣乃将樊川打狐起,直至两边掇赚,变卖产业,前后事细说一过,王宰听了道:“元来有这个缘故,以致如此。这却是你自取,非干野狐之罪。那狐自在林中看书,你是官道行路,两不妨碍,如何却去打他,又夺其书?及至客店中,他忍着疼痛,来赚你书,想是万不得已而然。你不还他罢了,怎地又起恶念,拔剑斩逐?及至夜间好言苦求,你又执意不肯。况且不识这字,终于无用,要他则甚!今反吃他捉弄得这般光景,都是自取其祸。”王妈妈道:“我也是这般说,要他何用?如今反受其累!”王臣被兄弟数落一番,嘿然不语,心中好不耐烦。王宰道:“这书有几多大?还是什么字体?”王臣道:
“薄薄的一册,也不知什么字体,一字也识不出。”王宰道:“你且把我看看。”王妈妈从旁衬道:“正是,你去把来与兄弟看看,或者识得这字也不可知。”王宰道:“这字料也难识,只当眼见希奇物罢了。”当时王臣向里边取出,到堂中递与王宰。王宰接过手,从前直揭至后,看了一看,乃道:“这字果然稀见!”便立起身,走在堂中,向王臣道:
“前日王留儿就是我。今日天书已还,不来缠你了,请放心!”
一头说,一头往外就奔。王臣大怒,急赶上前,大喝道:“孽畜大胆,那里走!”一把扯住衣裳,走的势发,扯的力猛,只听得聒喇一响,扯下一幅衣裳。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卸下衣服,见出本相,向门外乱跑,风团也似去了。
王臣同家人一齐赶到街上,四顾观看,并无踪影。王臣一来被他破荡了人家,二来又被他数落这场,三来不忿得这书,咬牙切齿,东张西望寻觅。只见一个瞎道人,站在对门檐下。王臣问道:“可见一个野狐从那里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东边去了。”王臣同家人急望东而赶。行不上五六家门面,背后瞎道人叫道:“王臣,前日王福便是我,令弟也在这里。”众人闻得,复转身来,两个野狐,执着书儿在前戏跃。众人奋勇前来追捕,二狐放下四蹄,飞也似去了。王臣刚奔到自己门首,王妈妈叫道:“去了这败家祸胎,已是安稳了,又赶他则甚?还不进来!”王臣忍着一肚子气,只得依了母亲,唤转家人进来。逐件检起衣服观看,俱随手而变。你道都是甚么东西?
破芭蕉,化为罗服;烂荷叶,变做纱巾。碧玉环,柳枝圈就;紫丝绦,薜萝搓成。罗袜二张白素纸,朱舄两片老松皮。
众人看了,尽皆骇异道:“妖狐神通这般广大!二官人不知在何处,却变得恁般厮像。”王臣心中转想转恼,气出一场病来,卧床不起。王妈妈请医调治,自不必说。
过了数日,家人们正在堂中,只见走进一个人来,看时却是王宰,也是纱巾罗服,与前妖狐一般打扮。众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齐乱喊道:“妖狐又来了!”各去寻棍觅棒,拥上前乱打眉批:以假为真,定复以真为假,俗眼颠倒,岂独王臣哉!。王宰喝道:“这些泼男女,为何这等无礼?还不去报知奶奶!”众人那个采他,一味乱打。王宰止遏不住,惹恼性子,夺过一根棒来,打得众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
都闪在里边门旁指着骂道:“你这孽畜,书已拿去了,又来做甚?”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直打入去。众人往内乱跑,早惊动王妈妈,听得外边喧嚷,急走出来,撞见众人,问道:“为何这等慌乱?”众人道:“妖狐又变做二官人模样,打进来也。”王妈妈惊道:“有这等事!”言还未毕,王宰已在面前。看见母亲,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亲,为甚这些泼男女将儿叫做妖狐孽畜,执棍乱打?”王妈妈道:“你真个是我孩儿不?”王宰道:“儿是母亲生的,有什么假?”正说间,外面七八个人,扛抬铺程行李进来,众家人方知是真,上前叩头谢罪。
王宰问其缘故,王妈妈乃将妖狐前后事细说,又道:“汝兄为此气成病症,尚未能愈。”王宰闻言,亦甚惊骇道:“恁样说起来,儿在蜀中,王福曾赍书至,也是这狐假的了。”王妈妈道:“你且说书上怎写?”王宰道:“儿是随驾入蜀,分隶于剑南节度严武部下,得蒙拔为裨将。故上皇还京,儿不相从归国。两月前,忽见王福赍哥哥书来,说:向避难江东,不幸母亲有变,教儿速来计议,扶柩归乡。王福说,要至京打扫茔墓,次日先行。儿为此辞了本官,把许多东西都弃下了,轻装兼程趱来。才访至旧居,邻家指引至此。知母亲无恙,复到舟中易服来见。正要问哥哥,为甚把这样凶信哄我,不想却有此异事!眉批:王宰何辜,一网而渔之,此畜之设心亦刻矣。噫,此其所以为畜与?”即去行李中,开出那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幅白纸。合家又好笑,又好恼。王宰同母至内,见过嫂子,省视王臣,道其所以。王臣又气得个发昏。王妈妈道:“这狐虽然惫懒,也亏他至蜀中赚你回来,使我母子相会,将功折罪,莫怨他罢。眉批:老夫人善煮橘皮汤。”王臣病了两个月,方才痊可,遂入籍于杭州。所以至今吴越间,称拐子为“野狐精”,有所本也。
蛇行虎走各为群,狐有天书狐自珍。
家破业荒书又去,令人千载笑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