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潘洪业从宕昌发来的战报,知道宕昌城已攻下,四十五团团长邵延新牺牲的消息,陈加西悲喜交加。他手里捏着战报,考虑了半天,才决定整理队伍,准备向宕昌开进。
纵队司令部和十七团收拾东西,准备起程,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陈加西一个人却站在一幢旧屋前,心里涌起一丝惆怅,心想他应该如何面对来建东的女儿来妮娜。
潘洪业从宕昌报来的战况中,提到前地下工作者来建东,他虽然起义,但对于他以前的行为深感懊悔,自认为无颜再面对组织,已在迭部城跳城自毙,其情形令人惨不忍目睹又深感同情。
陈加西深知军阀的伎俩一贯是不战而逃,所以宕昌的收复多少还在他预料之中。可来建东跳城自毙,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种结局。
他答应来建东的女儿来妮娜,如果来建东起义,他将为来建东向上级说明情况。
可来建东起义之后,却自杀了,这是他没法想到的问题。
他如何给来妮娜说这事呢?
他又该如何处置来妮娜呢?
这个身遭不幸、命运多舛的女人。
想了半天,陈加西才命警卫员去找这个不幸的女人。
警卫员从一所民宅里找到来妮娜。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农装,像一个成熟的村妇,但她又不同于村妇。她有一张白晰而美丽的面孔,更有一种不同于村妇的气质。
她不像村妇那么胆怯。她楚楚可怜又落落大方。
她一见陈加西,就直接问道:“陈司令,是不是我父亲已起义了?”
“是!”
这是一种骤然降临的光明,恰如阴天里的一个响雷,划破了一直阴沉着的天空,要下一场暴雨,然后,雨过天晴,给人一个灿烂的睛天。来妮娜的心狂跳起来,感到外界逼近、膨胀、孕育着某种惊人的意蕴、某种压抑不住的狂喜,它冲破浓厚的表层,喷涌而出,带着无穷的慰藉,来填补她心灵上的创痛。她忧郁的双眼里一下子释放出令人惊异的光彩。她说:“陈司令,我没骗你吧,我父亲受尽屈辱,就是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你没骗我!”
来妮娜兴奋了,她像一个刚涉世事的少女,说道:“陈司令,你打算怎样对我父亲呢?”
陈加西脸上的肉跳了一下,他看着来妮娜热切的目光,欲从他脸上寻找到确切的答案,然后又避开那双眼睛,声音喑哑地说:“你父亲,他——已经自杀了!”
“啊!自杀?为什么?这到底为什么?”
来妮娜瞪大一双大眼,脸上刚泛起的兴奋顿时凝住。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光明,看到了今后的希望,可这光明和希望只像一把火镰和火石碰撞的火花,坚硬地一闪就消失了,那种温暖,那种光亮她还没感觉到,就又陷入黑暗和冰冷之中,并且是永远没有了尽头的黑暗和冰冷。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她不明白,她心想,父亲一定有其它原因才这么做的,不然他不会这样,他一直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却自杀了。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用一双失神的眼睛在陈加西脸上捕捉着,得到的还是肯定的答案,她这才颤声说道:“陈司令,你为何要在我看到希望的时候,又要让这种结果来扑灭它呢?”
半是悲痛,半是怨艾。
“对不起,我……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已经这样了。”陈加西很艰涩地说了这么一句。
来妮娜身子开始晃动,嘴里不断发出“啊,啊”的喘气声。
半晌,她才喃喃道:“我父亲终于解脱了,可还有我呢?”
遂放出悲声,哭晕了过去。
陈加西叫警卫员把来妮娜扶起来。
待来妮娜缓过神来,陈加西看着她痴呆的表情,安慰道:“来妮娜,你要节哀,今后的路还长。”
来妮娜抬起头,用失神的目光望着陈加西,悲哀地说:“就剩下我一人了。”
“你还年轻。”陈加西说。
她看了陈加西一眼:“陈司令,你是好人。”
陈加西苦笑一下:“你是无辜的。”
来妮娜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心里也动了一下,她闭上眼像沉入水中的物体,忽悠上来,忽悠又下去,她靠在警卫员身上,精疲力竭却又得到了支撑,憩息,等待,尔后又竭力忍住自己的悲伤,睁开眼来,但眼皮沉甸甸的,像压着一种东西,她知道那就是悲痛。大地在她脚下颤动,秋天的阳光还照着,她奋力挣扎着睁开双眼,她看到存在着的阳光,并且是温暖的阳光,她突然觉得一切还有希望。只要有阳光就会有希望。她对陈加西说:“陈司令,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道行不行。”
陈加西凝望着来妮娜脸上的疲惫之情,说:“你说吧,只要合理,我会答应你的。”
“陈司令,你能让我留在你的部队上吗?我给你们烧火做饭洗衣,这样也可以替我父亲完成他重归队伍的心愿,也报答陈司令的再生之恩。”
陈加西一怔,想了想,很谨慎地说:“我们的队伍中没妇女,而且,我们这支队伍也是临时组成的,打完这一仗,还不知今后怎么编制呢。来妮娜,你还是先回宕昌收拾你父亲的寒骨吧,我安排人把你送过去。”
阳光掉了下来,什么也没有了,连天空也没有了,眼前一片黑暗。除过黑暗,再就是寒冷。
来妮娜耷拉着眼睑,神色暗然地说:“谢谢陈司令,我这个贫贱的女人哪里还敢再劳烦陈司令。”
这话听起来很冷。
已经是冬天了。
虽然才进入初冬,寒气却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