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花一开,连长雷小草的老婆黄佳秀就得用毛毯把自己包裹得像个棕子,钻进自家的菜窖里,整个春天都不敢在外露面。因为她对花粉过敏。沙枣花是个特别煽情的花儿,在大西北静静的春天里像个差涩的女人,她的花粉能够刺破春天粘稠的空气,把浓烈而芬芳的馨香投射到塔尔拉的角角落落,所以这个时候的黄佳秀只好选择了菜窖做为藏身之地。
这个时候的雷小草很烦躁,在春光融融的春夜独守着空房,他就悔恨自己当初只顾黄佳秀长的漂亮,没想到她是个中看不怎么中用的花瓶。
说起来,雷小草当年能把黄佳秀骗上手,纯属偶然。那年夏末在喀什的东湖公园里,雷小草硬亮出自己的这个连长身份,却没给黄佳秀说他是团场的连长,说白了其实就是种地的农工,黄佳秀还以为他这个连长是部队上带衔有职务的那种连长呢,离开部队穿的是便服,信了他,还一心想着能嫁给一个部队的连长,今后就有机会随军做个军官太太,解决个城镇户口啥的。那时候黄佳秀也是眼红村上有的姐妹在新疆打工挣了钱回家炫耀,于是就跟上同村的几个姐妹也从湖南到新疆喀什来闯世界,没想到到了喀什,世界却并不是她们这些这些女孩们想象的到处都是挣钱的机会。一些姐妹们就去了酒巴做了小姐,黄佳秀可不想游戏人生,她不愿让自己清白的一生因为轻信的失误而从此堕落下去。
她选择了给人家当保姆,带孩子做饭,饭做好了却不能坐到一个桌子上吃饭,她受不了城里人家的白眼,早不想干了。那天她心情不好,向主人请了假一个人去东湖公园散心,碰上了几个小青年调戏她,刚好被连长雷小草遇上了。雷小草到喀什给连队买种子,那时他刚失去了自己的恋人汪多娜,失去汪多娜的同时,团里又把他提升为四连连长,他第一次作为一个连长到喀什出差,他那时候的心情没有因为当了连长就好起来。因为,原来的连长叶世先抢走了他的恋人汪多娜,用的是先斩后奏的方式,先把汪多娜给睡了,团里接到的是雷小草告叶世先强奸了小学教师汪多娜的状,正要准备处分叶世先。但叶世先却用最快的速度娶了汪多娜做老婆,汪多娜没有给雷小草留下一点余地,依然嫁给了连长叶世先。这事在整个团里影响极坏,团部便做出决定,撤销了叶世先的连长职务,却把处在消极失落状态中的雷小草提升为四连连长,接替了叶世先。
雷小草哭笑不得,失去相恋了四年的汪多娜,得到的却是一个连长的职务,他说什么也不愿干这个连长,还是想当他的小学老师,虽然这个小学老师的位置并不是固定的。团长找他谈话,说像你现在的心态,已经不适合做教师了,团里念你有文化,才把你安排到更重要的位置,这个位置有更大的能让你尽情发挥才能的机会。雷小草就这样当上了连长。
黄佳秀第一次见了雷小草,除过连长这个职位的诱惑外,她也看上了雷小草这个人。雷小草长的不赖,除过脸长的黑点,要个头有个头,要身胚有身胚,也具有吸引女人的男人味。那天雷小草英雄救美之后,黄佳秀就三天两头按着连长雷小草留给她的四十三团四连的地址写信,向雷小草述说着独自在外的寂寞,同时倾吐着爱慕雷小草的心声。雷小草觉得黄佳秀比他以前的恋人汪多娜要长得好看,心里多少也平衡了点,到了那年冬天,雷小草就到喀什把黄佳秀接上,中午从喀什出发,坐了大半天的汽车,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到四十三团四连。当晚,两人就迫不急待地成了夫妻。第二天早上一醒来,黄佳秀兴致极为高昂地跑到外面去看连长雷小草带的那群兵,但她没有看到那片让她想起来都觉得精神抖擞的绿色的队伍,却只看到在冬天苍白的阳光中懒懒散散的几堆人,慢腾腾地赶着牛马,驮着农具去地里催肥的景象。
黄佳秀放远了目光,将目光能及的地方都一一找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一个穿绿色军装的兵,也没有看到兵营,只有杂乱无序的村庄一副很颓废的样子,铺散在逐渐喧嚣起来的早晨。黄佳秀心往下一沉,立马感觉到了不对劲,急冲冲跑进屋子把连长雷小草的被子一把掀开,问雷小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雷小草累了一夜,还正犯着困,含含糊糊地对黄佳秀说,这里是团场,哪会有兵呢,兵都在部队上呆着呢。黄佳秀眼睛一下子瞪圆了,眼泪像关不住闸的河水,不失时机地涌了出来,她一边流泪一边骂雷小草是骗子,用个假身份把她给骗到这个鬼地方来。雷小草说,我没有骗你,我是连长一点都没有错,但我不是部队上的那种连长,虽然我很想是。可不幸的是我只是种地的连长雷小草,就像农村里的村长,跟现在的部队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以为你在新疆打工,至少会对新疆兵团的含义了解一些,对什么几团几连的概念不会像内地的人一样模糊得只有部队呢。
黄佳秀没等到听完雷小草的话,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差点没有晕过去。她大哭了一场,恨自己头脑简单得分不清部队的“连长”与团场的“连长”。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黄花闺女已变成了少妇,哭过之后,她只好认了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辈子城里人是做不成了,能嫁个团场的连长也算不错了,好歹跟家里的村长一样,大小也是个干部呢。老家人又弄不清除了部队穿军装的连长还会有这种地的连长,就冲着连长这个称呼,传回老家去,还争了个脸面呢。
黄佳秀睡了一整天,第二天像个新娘子似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雷小草对黄佳秀说不上喜欢,因为他心里一直忘不了汪多娜。但黄佳秀长得漂亮,又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女人,对糊里糊涂地嫁了个种地的连长也认了命,又能吃苦,不比汪多娜差到哪里去,找这么个老婆,他也不亏。有时候他心里也常安慰自己,汪多娜再好,他心里再怎么舍不下她,可她毕竟已是叶世先炕上的老婆了,她不念他对她的感情,连个声都没吭,就嫁给了强奸她的人,他何必还要这样痛心痛肺地想着她呢,再说黄佳秀也不是个多么差的女人。这种心态维持到了第二年开春,沙枣花一开,黄佳秀的病犯了,雷小草才发觉上当受骗的是自己而不是黄佳秀。
黄佳秀花粉过敏,一犯病,全身起一层红斑,还肿着,他根本不敢碰,一碰她就喊疼。雷小草苦恼极了,既没钱治老婆的病,又没法不让沙枣树不开花,他又不能把塔尔拉的沙枣树全砍伐了,砍了树别说这个有着怪毛病的老婆的病不见得就能好,他这个连长也当不成了,而且说不定因乱砍树木,还得进监狱蹲上几年。连长雷小草虽然不喜欢这个种地的“连长”头衔,但他还是很看重自己的这个连长职位,当初,叶世先就是因为有个连长的头衔,才把本来该属于他的汪多娜勾引到手的,不然,汪多娜早已经是他怀中的人了。有了连长这个职位,就是比别人高了一筹,像他的漂亮老婆黄佳秀,如果他不说他是个“连长”,她能嫁给他吗?连长雷小草还是知道轻重的。最后,雷小草只好把老婆像冬菜似的送进了菜窖。
第一年春天,雷小草还忍着菜窖里的味道,时不时地到菜窖里陪着老婆去睡觉,第二年他就不去了,他晚上有了新的去处,就是寡妇白玉兰的炕上。白玉兰把别的男人赶走,主动接纳了连长雷小草。这就是当连长的好处。雷小草没娶黄佳秀时,寡妇白玉兰也曾暗示过要他去她家里睡觉的,那时候白玉兰还不胡来,只想着雷小草一个人。但雷小草心里还想着已经是别人老婆的汪多娜,同时也怕白玉兰粘上他,最后脱不了身,所以一直坚持着不去理睬白玉兰的暗示。雷小草的坚持很是伤透了白玉兰的心,她一赌气,开始破罐子破摔起来,一改以前的傲慢,她的炕头上三天两头的换男人。
寡妇白玉兰的丈夫是得了痨病死的,他还没死的时候,在他家周围就已经可以闻到尸体腐朽的味道了,所以雷小草对腐朽的味道很敏感,才不愿去菜窖陪老婆睡觉的。雷小草想着你黄佳秀对花粉过敏,我就不能对腐朽过敏了?第一年去菜窖陪她,主要还是新婚不久,那种热情和新鲜劲还没过去。当时,黄佳秀还以为雷小草是个好男人,是真心实意地爱她呢,感动得在雷小草的怀里经常哭。没成想,等第二年沙枣花开的时候,雷小草不来了,他去了寡妇白玉兰家里,黄佳秀只有气愤而且伤心地在菜窖里哭着,她没办法阻止雷小草,也不敢管雷小草,说得多了,她怕雷小草一生气和她离婚了,她得的这个病可怎么办呀。在这样一个季节里,沙枣花铺天盖地的芳香着,在这种芳香之外,留下黄佳秀一个人在冬菜腐朽的气息里,在孤寂清冷的菜窖里苦度着春天。黄佳秀像在地牢里一样,有希望,有期待,但也很悲观,很厌世。
雷小草心里也没有不要老婆的想法,黄佳秀除过春天沙枣花开时,病犯得厉害点,平时还是很正常的。农场不像城市,除过沙枣花外,就很少有别的花,那些开花的农作物花香清淡,花粉并没有沙枣花那样的猛烈,黄佳秀还受得了。黄佳秀一年里躲在菜窖里的时候并不是很多,所以,除了那一段非常时期外,雷小草还是很恋黄佳秀的,黄佳秀长得漂亮,皮肤细腻白晰,容貌在农场也是能挂得上号的,一点也不比汪多娜差,能给他雷小草挣不少面子呢。虽然雷小草和黄佳秀在一起的时候,脑子里还会想着汪多娜,但汪多娜已经不把他当一回事了,有几次在路上他碰上了汪多娜,她还躲着他,实在躲不过去了,对他主动上前的问话,竟像没有听见似的,若无其事地把头别到一边去,绕过他走开,好像强奸她的是他雷小草,而不是叶世先,弄得雷小草倒像个强奸犯似的,被别人用另外一种眼神看着。雷小草有时气得在心里骂,要是知道汪多娜今天会这样对待他,还不如当初自己先把她办了,绝不留给叶世先这个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