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因宁脱离生命危险,但病情不稳定,肝功能指标高低起伏,轻度黄疸。铭宇担心他会发展到肝衰竭。更让铭宇气愤的是,王院长不肯给吴因宁付医药费。
吴因宁自幼丧父,靠卖菜的母亲养大。他读大学时,母亲借了7万元供他读书。他刚出来工作,工资低,根本没有能力偿还家里的债务,只能省吃少喝,除了养那多病母亲,还要一点一滴还债。她母亲知道儿子被打重伤后,晕倒了,在医院住了几天。稍恢复体力,她马上去照顾重伤的儿子。
有一天,铭宇去ICU看吴因宁,在门口碰到他妈妈。他妈妈满头银霜,右额的红色胎印非常显眼,除了红胎印,其它地方布满了皱纹。眼睛如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面飘忽着恐惧、绝望、无奈……最让铭宇心寒的是,现在没有人穿补钉衣服了,她穿着的衣服胸前还补了一块蓝色的布块,那蓝布如一个导弹击在铭宇的心脏,让人刺痛、酸楚。他妈妈见到铭宇,马上跪在他面前哭着说:“林主任。你救救我儿子吧!他是我唯一的命根子呀……如果他有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呜呜……我儿子是为了救医生而被打的,医院竟然那么绝情!前天,我找王院长,他说我儿子已经欠了医院6万元医药费了。他还说,如果不交钱,就停药,或者请我儿子转院……呜呜……”
铭宇扶起她,看着她流干眼泪的眼睛已经红肿,心都碎了。他把她扶进ICU门口旁的病人休息室,扶她坐下去。铭宇郑重对她说:“小吴病情明显好转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王院长虽然说停药,但不敢停,而且我跟ICU罗主任打招呼了,他拍胸口说,小吴是我院的英雄,是医院得骄傲!我们一定要把他治好……”
铭宇说完,从口袋拿出两千元塞进她手中,骗她说:“这些钱是小吴以前放在我这里保管的,现在他正需要钱用。”
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颤抖着手说:“不要,这钱你还是收回去吧。”
铭宇又从口袋里拿出1000元,对她说:“这钱是给你的生活费用。这段时间你没去市场卖菜,忙着照顾小吴,得吃好些,否则病倒了,会引起小吴担心呀。小吴是个孝顺的孩子,也是个争气的孩子。过几天,他伤养好了,就可以上班啦。你不要想太多啦。”
她半信半疑把钱收下,然后哭着对铭宇说:“你帮我跟王院长说说,看医药费能否免了。我家现在还欠亲戚朋友4万元,如果医院又要我还6万元,我去哪里找钱?我近年患了风湿,一到市场卖菜沾水,双手关节就开始痛了……我这辈子为什么那么苦命呢?我前世做了什么坏事?老天那么不公平……”
铭宇安慰她后,戴上帽子、口罩走进ICU病房看吴因宁。罗主任一见铭宇,眼睛一亮,拉着铭宇的手一边说:“你来看小吴,小吴肝功能恢复比较慢,转氨酶偏高,黄疸比前天褪些了”,一边带他来到吴因宁病床边。小吴面黄肌瘦,脸色憔悴,双眼的巩膜也黄了。他见到铭宇,眼睛一亮,把枯黄的手伸向铭宇。铭宇握住他的手。吴因宁眼睛立即红了,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掉了下来,他对铭宇说:“林主任。你帮我劝一下我妈妈,我怕她想不开!她每天一进来,就怕我挂了啊!我相信我院医疗水平,相信林主任,会治好我的伤的……前天,我妈妈说王院向她催医药费……还跟罗主任说,如果我不交钱,就停药!幸好罗主任与各位医生对我很好,顶着各种压力给我治疗……呜呜……”
一个男子汉在铭宇面前哭了起来,铭宇强忍着,依然泪湿口罩。ICU几个护士也哭了起来。铭宇紧握住他的手说:“你放心养伤吧。医药费你不用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自从你进来腹外科依赖,我就把你当作我的亲弟弟……”
“万一我有不测,我最担心的是我年迈的妈妈。”吴因宁哭了。
“你别胡思乱想!你没事的,你病情明显好转。你现在是想太多了。即使上天不公,我也会尽力照顾你妈妈的。你放心治疗吧。”
铭宇探望吴因宁后,罗主任拉了拉他的手,暗示铭宇跟他去医生办公室。铭宇跟他来到医生办公室,罗主任顺手把门关上,请铭宇坐,然后一脸哀愁地说:“本来我很早想找你谈,但近来事务比较忙,难得今天碰到你。自从蓝院长‘双规’后,现在日子不好过了,加上医闹越来越多,现在各个科室遇到病情严重的病人都不要,干脆都推到ICU。以前,没有医闹的时候,我逐个科室逐个科室求病人来。现在病人来了,大家都害怕重病人,怕死人。现在个个口头都喜欢对病人家属说,ICU是最后一站啦,医生水平最高,往哪里去吧。”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罗主任,我真佩服你呀,医院变化那么大,你依然圪立不倒,风吹不动。你看看我,开始‘下放’到门诊,现在‘招回’病房,只能当一般医生。说实话,如果不是为开拓腹腔镜业务,我还不愿意回病房呢。以前,我领导别人,现在看别人脸色做人。以前,每个人都恭维我,现在我叫别人,别人也爱理不理的……”
“林主任,俗话说‘一朝君主一朝臣’,很正常。王铁霖一上台,护长换了四个,主任换了三个。如果他身边有人能胜任ICU的位置,我可能也要下台了。其实,当普通医生也好,无官一身松,何必管那么多事。每天,管好自己的病人,一回家就关门睡觉,多好啊。当主任就不成啦,王铁霖上台后,规定每个主任的手机24时开机。我经常夜半被叫醒,回医院处理重病人。现在手下的医生也怕出事,遇到重病人,立即向我报告,让我处理。难呀……林主任,前天,王院来ICU看望小吴。小吴病情稍稳定,却要向他催款。小吴为了救医生而被医闹分子打成重伤,医院应该免费救治,还要给他补贴呀。现在……我心都凉透了。医院同事都盯着ICU的小吴,万一弄不好,我成了医院的千古罪人,遗臭万年呀。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过几年又不知道是谁当院长?”
铭宇知道罗主任拐一个弯,实际想跟他谈吴因宁的医药费。罗主任是个明哲保身的人,无论遇身事都采取折中主义,现在看到王院长冷落吴因宁,他也怕得罪王院长,乌纱帽不保。铭宇沉默了一会,说:“罗主任,我看你先继续给他治疗。医药费我会想办法。如果医院一意孤行,我可以让大家捐款,款项不够,尾数由我垫,你看怎么样?”
“那怎么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垫呢?小吴的事是大家的事。现在王院逼得紧,我怕把小吴逼转院,大家还以为是我弄的。”
铭宇见罗主任逼得紧,便说:“我尽快想办法。是的,我可以找找余主任,她的教会有一个基金会,可以帮小吴解燃眉之急。”
罗主任紧锁的双眉顿时舒开了,兴奋地说:“林主任真聪明,什么计都可以想到。你快找她看看,争取这两天把事情办好。”
“一言为定。”
铭宇离开ICU时,心凉了半截。王院长要逼上梁山,罗主任落井下石,真是世态炎凉呀。他也明白,王院长逼吴因宁,是因为吴因宁是他铭宇的心腹。
二
卢依娜约铭宇几次,她来珠州一是为了肝内胆管碎石机设计图纸,二是把《唐秋》翻译好的古琴谱带来给铭宇。她还带来名琴“响泉”。
晚上,铭宇来到了卢依娜家。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碎花的旗袍,把头发盘起来,如梦中走来的古代美人,让整个房间都亮了。铭宇被她的雪肤芳容散发出的馨光笼罩了。她见他痴痴地望着她,婉然一笑,如一朵荷花瞬间绽放。那光芒把铭宇刺醒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失态,整个脸都红了。她见铭宇穿了中山领的白衬衣,很有书生气质,便说:“你很有文人气质。”
铭宇说:“是朝岚送的。”
卢依娜听了,有点不悦。
可是,铭宇穿的,和她穿的,非常衬,简直天衣无缝。
铭宇发现卢依娜的房间有一个金鱼缸,里面游着两条花鱼,惹人怜爱。卢依娜说买鱼花了几个月时间挑选,还说这对鱼特别有灵性,能听懂主人的话。在靠窗边的一个桌子上,铭宇看见一个白玉做的鸭,那长长的嘴巴很形象,又如神话中的白天鹅。卢依娜神秘地对铭宇说:“你猜,那个玉鸭是做什么的?”
铭宇想不出来,摇摇头说:“是不是地下党的一个谍报机?”
卢依娜听了“咯咯……”大笑起来,她笑得很灿烂,整个房间都增辉不少。她然后说:“这个玉鸭大有来头呀。你读过李清照的词《浣溪沙》吗?”
“还好,我记得。‘髻子伤春懒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玉鸭薰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通犀还解辟寒无’。难道这个玉鸭就是词里面的玉鸭薰炉?”
“不但是玉鸭薰炉,而且它还是当年李清照用过的薰炉。据考证,它就是诗中的玉鸭薰炉,惟有不同的,是上面的香料瑞脑不是当年的瑞脑。”
“不是吧,那个古董可能早就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你不信,看看!上面刻有李清照的字,易安居士。说起这个香炉,还有很多故事。北宋初期,靖康之乱,李清照随朝庭南渡后,连续遭到丈夫早逝、被诬通敌的打击,不久,这些金石文物也被人骗走了。这个玉鸭薰炉也随着岁月在民间流浪,流到国外去了。前年,在美国的一个古董拍卖会中,它被我爸爸买了回来。我非常喜爱它。今天我带它来,很想营造一个李清照当年的生活意境。这些瑞脑是进口的,现在市场上都没得买。我是靠朋友从外国买来的,来,点燃享受一下。”卢依娜说完把瑞脑点燃,一股清烟从玉鸭的嘴里慢慢摇摆着弥漫开来,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却满室都是。
铭宇从来没有闻过这种香味,不知不觉沉醉在清香的氛围里。
突然,一阵清脆宏大的古琴声破空而来,卢依娜那纤纤玉手在抚琴轻弹,这是管平湖的《流水》,那水声越来越大。突然,铭宇发现金鱼缸里两条青花鱼翩翩起舞,它们随着古琴的节奏摇动着身躯。它们的眼睛对视着,含情脉脉,仿佛是一对情侣在跳情人舞。铭宇靠近金鱼缸欣赏,那对花鱼好象训练有素,还会不断变换着动作,不断把铭宇的眼光吸引着。
当琴声戛然而止时,那对青花鱼也突然停了下来,然后静静地望着卢依娜,仿佛等待着她的琴声再次响起。这情景,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也不相信眼前一些是真的。卢依娜“咯咯咯……”地笑着说:“奇怪吧,这是我这几天的一个世纪大发现!我这对青花鱼一直陪着我。它们极有灵性,听我的话。前天,我把它们带来了,弹琴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它们竟然随声起舞,让我惊喜不已。”
卢依娜家还藏有一古琴,名为“九霄环佩”,据说也是一具唐代古琴。她拿出来与铭宇共奏《唐秋》中的《朝雨》。卢依娜悟性真高,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她弹得熟练却又极具古味,和铭宇把《朝雨》合奏得非常美妙。铭宇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妙的古琴曲。琴声,时而如细泉汩汩,时而如初雨洒泉,时而如暴雨挂瀑,时而如雨过天晴,时而如彩虹横天……玻璃鱼缸里的小青花鱼也随着琴声起舞,仿佛是溜冰场上一对天使。铭宇和卢依娜都陶醉在这种清香袅袅的琴声中,当琴声如玻璃敲碎般停下来时,铭宇和卢依娜情不禁地鼓起掌来。
突然,卢依娜含情脉脉地对铭宇说:“前天,我得了一首古曲。你从来没有听过的,它叫《思雨》,分为缘来、缘舞、缘飘、缘苦几段。缘来是一个女孩子爱上一个男孩,从很远的地方来追求他。缘舞和缘飘是他们想爱却不能爱,爱如空气中的瑞脑烟,飘忽不定。缘苦因为女孩子迟迟得不到男孩的垂爱,心苦。”
卢依娜抚琴轻弹。铭宇从未听过此琴曲,他直觉是卢依娜找人帮她作的一首古琴曲。卢依娜弹到动情时,铭宇的心也隐隐作痛。他听出,她在说非他不嫁。渐渐,琴声越来越悲,越来越怨,卢依娜的泪水涌出来,不停地落在古琴上,从琴面滑了下来。
铭宇心碎了,他觉得无法拒绝她的一片真情苦意。当琴声从悲伤中骤然而停时,他听见卢依娜眼泪“嘀哒嘀哒”敲在琴上,奏起一首凄美琴声。
铭宇说:“我心里只有朝岚,时候不走了,我先走了。”说完抽身离开。卢依娜见不能挽留,只好泪眼相送。送到门口时,卢依娜问铭宇:“听说小吴为了救朝岚受重伤啦。他病情怎样啦?”
“病情稍稳定,还不放心。王院不但不给他免医药费,还催ICU的罗主任逼他走。唉,我上午找余主任,希望她们的基金会能帮他。余主任说不能,只能给学校的学生。我打算让同事和社会集资,剩余的我垫吧。”
“要多少钱?”
“6万。”铭宇说。
“我公司出吧。你们帮我公司,我们也应该帮你们。”
“这不好!我再想办法吧。我想找找市政府领导,让他们向王院施压,逼他免小吴医药费。”
“我很了解王铁霖,性格很硬的人,不会吃那套的。”
铭宇回他一个苦笑,挥了挥手,离开了她房间。他一边开车,一边看着珠州市迷离的夜色,突然,想起珠州电视台的光头主持,便停车打电话给他。铭宇把吴因宁为了救医生被医闹分子打成重伤,无钱治疗的事告诉了他,希望电视台能向社会报道。光头主持不假思索地说,这种新闻不做很久了,你找其它媒体吧。
铭宇想,既然他们都不敢做,可能别的媒体也不敢了,毕竟上月医闹已经轰动全国,对珠州市产生了负面影响。珠州市媒体也不愿意报道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