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闹过后，朝岚性格变了，如秋日天气，骤然狂风暴雨，大街一片汪洋；骤然烈日当空，大地干裂。朝岚发现已难于控制自己了，心底某个角落藏的那条毒蛇，冷不防咬了别人一口，或者咬自己一口。每当她回到办公室时，常忆起病人家属狰狞的脸，以及辱骂、殴打自己的场面。最可怕的是，她现在看到病人就莫名紧张起来，病人凶一点，她便浑身起鸡皮疙瘩，神经绷得紧紧的。
7月24日上午，朝岚坐在办公室，偷偷对镜梳头，发现自己的脸如发黄的秋叶，眼睛多了圈青黑色，皮肤也失去了光泽。突然，她听到鲁护长叫她说：“李医生，有病人住院，要不要叫她进来？”朝岚听了，莫名紧张起来，心如受惊的小鹿。她做了一次深呼吸。她说：“请她进来了吧。”她努力把声音控制得温和些，但嘴巴还是有点硬，声音颤抖。病人进来了，是一个年青美貌女子。个子不高，皮肤很白，长头发，瓜子脸，黑眼睛很大，但仔细看，眼睛里却藏着一丝紧张，偶然又露出了不顾一屑的冷傲。她瞟一眼朝岚说：“这里就你一个医生吗？”
朝岚说：“余主任她们去手术室了。你是不是要找那个医生看？”
病人犹豫了一会说：“没有。我近两个月月经没来，昨日腹痛、阴道出血。在门诊看病，门诊医生叫我验尿、检查B超后，说怀疑我得了宫外孕……但B超又找不到病灶。她叫我住院检查腹腔镜。这是我的检查单，你看看，该怎么治疗？”
朝岚总觉得病人的眼睛里藏着一股轻俏、疑惑。朝岚不知不觉紧张起来，自从发生医闹后，她学会了“察言观色”，但凡遇到重病人就让余主任处理，或者转走，免得病人不治后，家属来闹事。有的病人病情虽轻，但性格好比刺猬，甚至指挥医生看病，比如本来要做手术的病，她一开口便拒绝手术治疗，只选择保守治疗。朝岚碰到这类病人，马上就说“你可以找余主任看，她水平比我高”，或者说“隔壁的南中医科大学附院水平比我们高一级，可以去那里找教授专家看”。余主任也小心翼翼，对于病情复杂的，干脆让她转院，反正隔壁的南中医科大学附院，等级比珠州市人民医院高一级，这样做也是名正言顺。
朝岚指了指对面一张椅子，叫她坐下来。朝岚一边看她的检查单，一边思索这个病人是否“麻烦病人”，如果是，要如何打发她。病人叫岑力菲，23岁，尿的HCG阳性，血的β-HCG阳性，显示病人有早孕，但B超显示宫腔内外、输卵管均无妊娠迹象。既往这些病例都采用临床观察或药物保守治疗，但万一输卵管妊娠破裂，就会延误病情，自从珠州市人民医院妇科开展腹腔镜后，就给这些患者带来了早期诊断的机会。腹腔镜直视下，视野高清晰，对妊娠部位，组织破坏程度、内出血量及伴随疾病等一目了然，而且可以立即行手术治疗。朝岚对岑力菲说：“岑小姐。门诊黄医生跟你讲过病情啦，你的病情比较复杂。尿与血的检验显示有早孕，但B超找不到妊娠囊，可以尝试腹腔镜找。”
岑力菲把包扔在桌子上，气愤地对朝岚说：“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一来医院就要我动手术？”
朝岚吓了一跳，她沉默一会说：“我认为除了腹腔镜外，没其它办法了，你如果想保守，可以去南中医科大学附院看，那里教授水平比我高。”
“你这不是赶我走吗？实话告诉你，我也看了那家医院。她们叫我观察，还开了一些药给我。但病还没有诊断出来，开药给我干吗？我来你们医院的目的是诊断，我得了解我是什么病。没想到，一来这里，你们就叫我动腹腔镜手术！”
“你也知道，B超找不到孕囊，才用腹腔镜检查，万一找到了，还可即时动手术，把病灶切开，预防妊囊引起输卵管破裂出血。我想，门诊医生已经跟你讲过了。”
“我问你是否有别的办法！不是跟你争论手术。”
“我是没办法。隔壁妇幼保健院妇科水平也不错，你可以去那里看看，也可以去别的医院看。”
“你不是赶我走吗？”
“我哪有赶你走！我说了，除了腹腔镜，我没其它办法给你诊断宫外孕。你可先选择其它医院，这是你的权利。”
岑力菲生气地说：“我只问你，你发什么火呢？妇科也不止你一个医生。我要找你们的主任。”
“你等一会吧，余主任快回来了。”
岑力菲狠狠一挥手，把桌子上的包拉走，气冲冲走出妇科办公室。过一会，她又跑回来问余主任回来没有？朝岚说没有。她便坐下来对朝岚说：“我思考过了，还是做腹腔镜吧。”
“你等余主任，还是找我？”
“找你。”
朝岚便给她办了住院手续，病人知道检验不能吃饭，没吃早餐，可以准备手术。朝岚叫岑力菲与她的妈妈签字。朝岚把一张术前知情同意书摆在她面前，详细介绍手术可能引起的并发症情况。自从医闹后，朝岚特别重视术前签字，所有的并发症都详细罗列出来，而且对病人解释时，还重点说明并发症是难以避免的，比如出血、麻醉意外、二氧化碳中毒等。虽然机率很低，但她还是强调解释。岑力菲听了害怕起来，她说既然有那么多并发症，为什么还要做手术。朝岚说，这跟赌博差不多，看你运气，比如有的人麻醉药过敏，有的不过敏，跟你买彩票差不多。
突然，岑力菲对朝岚说：“如果签了字，那么发生什么情况都是我们承担啦？你们医生不承担任何责任啦？世界那有这样规则！”
医闹前，朝岚是对病人说“我们是共同承担风险的”，医闹后她说“医院规定的，你看着办吧”。朝岚不假思索对她说：“全世界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中国动手术一定要签字才行，否则是非法行医。患者有知情权，手术有可能发生的并发症，医生肯定要解释清楚。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医院，可以去别的医院。我可以把你的检查报告复印一本，让你带走，到那边就不用检查了。”
岑力菲生气地说：“我一来找你看病，你就想赶我走。你以为我好欺负的吗？我伯父是市委办公室主任，我可以投诉你。”
朝岚沉默了。岑力菲还真打了一个电话。过一会，桌面上内线电话响了。王院长打来的，他生气地问朝岚：“你在干什么？病人在投诉你啦！”
朝岚反击他说：“我跟病人解释手术情况，她不肯签名。”
王院长说：“你知道病人亲戚是谁？市委办公室岑主任是她伯父。你要小心呀。服务态度要好。她投诉你想赶她走，并不是手术签字情况！”
“我没有说过。”
“你等一会，我叫余主任处理。”王院长挂了电话，过一会余主任从手术室回来了。她脸色有点难看，可能王院长打了电话给她。
朝岚想起那岑主任，立即怒发冲冠。医闹分子禁锢医生、砍杀医生，岑主任不但不能保护医生，反而主张给病人赔钱。医生到市政府静坐上访，要求把凶手绳之于法，但他也视而不见。
余主任一进来办公室，便对朝岚说：“怎么回事？王院长打了电话给我了。”
朝岚便把情况简单说了。余主任仔细看了岑力菲的病历与签字单，然后对她说：“我是余主任。你有意见，可以向我提。包括我们医生护士做得不好，都可以向我提。”
“你们把手术风险都让我们病人承担了。我怎么敢做手术？”
“手术风险是共同承担，手术签字是必须手续，就像你上大学，首先参加高考一样。并发症一般比较少，发生率一万分之一，谁也不能预测，也不能阻止它发生，只是发生时我们尽一切努力去抢救、处理。”
岑力菲同意签字，手术顺利开展，孕囊也找到了。
当余主任与朝岚走出手术室时，碰到市委办公室岑主任。他笑着跟她俩打招呼。王院长陪在他身边。余主任说：“手术顺利。右侧输卵管妊娠，已经做了纵切，把病灶除掉，尽量恢复输卵管畅通。”
“侄女从没进过医院，听说手术也会引起严重并发症，她害怕起来了。签字时，医生是不是把并发症说重了？”岑主任。
“医学是严谨的，不可能有半点隐瞒。在美国曾经有一种药，在说明书上写漏一个副作用，结果打官司输了，赔了几千万元呀。我们当医生是高风险职业呀，签字也是保护我们医生。况且，现在，有时签了字也保护不了医生。病人都不跟你讲法律、讲道理，有事就闹！”
岑主任脸都红了，对余主任说：“我准备在医院门口建一个警务所，以后医院万一有医患纠纷，就让警察处理，把事情在萌芽状态就处理掉。余主任，你放心吧。你要相信政府呀。”
“相信，相信。我要去开医嘱，失赔了。”余主任说完，弄了弄白大褂的衣角，带朝岚走了。朝岚眼睛随着余主任手势走，余主任拉衣角的动作，吓了她一跳。她眼前立即浮现出余主任那天被病人家属剥白大褂的情景。那满腮胡茌的高大男人骂她说“你们医德太差，不配当医生”，说完用右手一扯，余主任的白大褂被扯掉，钮扣嘀哒嘀哒掉在地上。余主任是基督教徒，慌忙双手划了个十字，向上天说“天主会打救你们”。那男人怒吼说“这里没有天主，谁也救不了你俩”……
这些片断常常浮现在朝岚眼前，在她夹菜突然停下的时候，在她刚写完一个病历的时候，甚至在她躺在床上静下来的时候……它们如一条苏醒的毒蛇。
二
朝岚因病人签字的事，被王院长“下放”到妇科门诊。
朝岚本来想休息一下，毕竟病房太忙了，既要动手术，还要写病历，实在喘不过气，加上朝岚这段时间精神出现问题，睡眠不佳，人快要跨了。当王院长向余主任征求意见时，余主任立即同意，让朝岚下门诊休息一段时间。
朝岚也乐意，趁机喘一口气。可是，门诊也不轻松，常常到了下班时间，病人还没看完，等看完已经是下班后一个小时了，医院也不算加班，医生只得白白牺牲了。朝岚感觉自己下门诊学了不少东西，特别是“察言观色”，学会诊断病人是老实、善良、通情达理的，还是狡猾、多疑、阴险的。几天后，朝岚发觉自己还是喜欢忙，只有忙的时候才会忘记医闹阴影。
周一，她遇到一个33岁的结婚几年还没有生育的病人。她一见朝岚，不等朝岚问她“哪里不舒服”，便坦诚地说：“我结婚7年了，一直没有小孩，看了好多医院，花了几万元，还是治不好，所有的医生都说我输卵管塞住了。”
通常，朝岚对太主动的病人有三种判断，一是病人真是很急；二是病人可能有其它隐私不肯告诉医生，先听听医生的诊断，了解医生的水平；三是病人可能有其它目的。病人焦急的面容，让朝岚想到第一种可能。
朝岚看了她在其它医院的检查报告后说：“输卵堵塞，卵子不能通过，这是所有医院给你诊断，这些检查也支持这个诊断。可以选择做腹宫联合腔镜，把输卵管疏通……不过，这只是一个方法，不一定每个人都能成功，毕竟医生不是神仙，什么病都可治好，只能帮助病人，是的，登记一下你年龄、地址、电话号码。”
病人有点犹豫，朝岚开始警惕起来，对她说：“我们医院对每个病人的资料都保密的，不会泄漏的。这个你放心吧。”
病人缓缓地说：“我来写吧。”朝岚把门诊病历给她。她低头迅速填写了，字迹潦草，写完向朝岚面前一推。朝岚不太留意上面的地址，只扫了一眼。突然，脑子浮现一个“阳”字。她神经立即竖起，因为前段日子的医闹分子是东阳村的，此后，她看到“东阳”两字其中的一个都害怕。医闹事件发生后，珠洲市人民医院的医生也把东阳村的村民列为黑名单，凡是这个村村民来看病，大家都非常小心。朝岚便拿起病人的病历再仔细一看，果然是东阳村人。她顿时明白，为什么这个病人一见面立即不给她问病史的机会，而是用急问打断她的思维，原来她怕医生知道她是东阳村人。毕竟东阳村的医闹已经轰动全国，村民也知道他们已名誉扫地。
朝岚马上改口说：“忘了告诉您，我们医院腹腔镜最近两天出点小问题，暂时不能行腹宫联合腔镜，要等修好才能动手术。你如果不想等，可以选择去南中医科大学附院看，也可以把你电话号码留下来，等修好了再通知你。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