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柔对我的描述表示怀疑。那时她已经卖掉了她的咖啡屋,带着五卷本的《尤瑟纳尔全集》,从北京搬到我们小镇。快立春了,她穿件黑衬衣,手里把玩着一个掰开的石榴,不时将绛红色的石榴籽一粒一粒吸进嘴里。她黑色的四环素牙很快被石榴汁水洇红,然后那些桃红色汁水顺着她的下唇缓慢流到她的下颌,以及她白净的瘦脖子上。
我至今还不知道当初她来桃源镇的原因。她的说法是,想来这里散散心,这么多年来,烦人的生意和扯不清的男朋友们让她身心疲惫。而桃源镇在她想象中,正是一个治疗失眠和失恋的好地方。“看到你的样子,我就能猜到小镇的样子,”她笑着说,“干净、清爽、厚道、没有城府,好像时光……都凝住了,”她将石榴子也囫囵着吞咽下去,“让人心神安宁,美梦连连。”
三个多月的电话粥还是让我们感觉到彼此陌生。我只是去年见过她一面,除了她唱过的那首老歌,我对她的面貌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我们在电话里愉快轻松的谈话并没有马上蔓延到现实中来,我有点紧张地看着她吃石榴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符合这样的身份和氛围。
她的房子是我事先给她租下的。房子很大,一百多平米,光线也充足。在搬过来之前,她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找个“即便是在阴天也能看得见光亮的房子”,不用很新,设施也不用特别齐全,只要明亮就好。这很容易满足,只不过我想起她幽暗慵懒的神情、瘦弱的肩胛骨以及近乎病态的黑眼圈,反而觉得她不适宜太多阳光。她该生活在黑夜,像那些喜阴的植物一样,在夜晚的暧昧中将无数根须插伸进漫无边际的空气,将氧气和阳光残留的温热吞咽,同时浑身散发出神秘的馝馛香气。
她极少出门,整天待在房子里看恐怖片。她说,恐怖片让人感到放松和快乐。她看片的方式很独特,总是以快进2倍或4倍的方式播放,这样,即便是阴森的音乐或主人公凄厉的叫声,听起来也是喜剧片效果,而那些血腥画面则完全失去视觉冲击力,像是快速幻灯片。隔三差五我会买成捆成捆的青菜,呼哧着爬上8楼,忐忑不安地按响她家的门铃。她也总是穿着睡衣打开房门,哈欠连天地问道,几点了?天黑了吗?我这才知道,她已经完全混淆了白天和夜晚的界限。我实在不明白,她干嘛搬到这个小镇?那天晚上我出去跟业户喝酒,开车回家时下了雪,路过长途汽车站时,我看到了小柔。她穿件黑色大衣,戴着顶男式土耳其织帽,蹲在垃圾箱旁喂一只流浪狗。我想起她曾问我,为什么你们这儿有这么多流浪狗?我说我也不清楚。她说,把养了多年的宠物扔掉,是比杀人还严重的罪。那天,她蹲在那里,昏黄灯火将她身影拉得比路灯杆还细。我下了车迟疑着朝她走过去。她没看到我,手捏着几根廉价火腿肠和一袋开了口的鱿鱼片,时不时伸到那只流浪狗嘴边。那是只丑陋的腊肠狗,浑身长满了大块大块的廯。我在离她五六米的地方抽了支烟,后来,我转身离开,开车回了家。
第二天,我邀请小柔和宗建明去吃涮鱼。那些日子,我很少见到宗建明。曹书娟的案子已经结了,她被判了一年零三个月。这个期限对于那笔数额庞大的税款来说,已经是相当仁慈。据说她被关押在南堡监狱,宗建明开车跑了趟南堡,却没找到她,用宗建明的话说,曹书娟正在某个神秘的地狱受苦。我想起那天宗建明跪着的样子,心里说不出鄙夷还是怜悯。不过宗建明总算是喘过气来了,他把女儿送回老家上学,经常混迹洗头房和歌厅。那天不光宗建明来了,还带了位骨骼粗大的女人,这女人叫李翠萍,满嘴东北腔,涂了厚重眼影,粗壮黝黑的睫毛看起来也像是假的。宗建明见到小柔时一眼认出了她。他伸出手臂热情地攥住她苍白的手指,李翠萍站在旁边撇了撇嘴。我这才知道,宗建明这段时间忽隐忽现,肯定跟这个叫李翠萍的女人有关。
那顿饭吃得热闹。我们在餐桌上不停谈论着杨丽娟、郭德纲、芙蓉姐姐、北京房价、超女、奥运会、广州投毒案和兰州碎尸案。我们的声音总是在该激昂时悄然沉寂,然后彼此会心地端起酒杯一口灌下,或者在某个段子高潮处压着嗓子嘿嘿地傻笑,来证明我们的智商并不比对方低下。在酒桌上我没问曹书娟的事。我不问并不代表别人没有好奇心。比如小柔抓起冰块放进酒杯时突然问道,宗建明,你还爱着曹书娟吗?问完她用汤匙不停搅拌着红酒,冰块发出清脆的碰击声。说实话,我从未在镇上听到一个人问另外一个人关于“爱”的话题。那会是让人难堪的事。宗建明将嘴里的鱼刺吐出来,恍惚“嗯”了声。如果这个话题仅限于此,那晚会是个值得让人缅怀的夜晚。问题出在宗建明。接下去,他怎么就滔滔不绝的回忆起他和曹书娟的诸多往事。他说话的语气温和自然,仿佛小柔是他多年的老同学。他说曹书娟是个能吃苦的女人。那年夏天,她每天凌晨四点钟就起床,做一种叫“凉皮”的陕西小吃,孩子醒了哭,她就一只胳膊揽着孩子喂奶,另一手铿锵地剁着香菜沫。中午12点,桃源镇下了火,她顶着破凉帽,推着自行车到工地去卖“凉皮”。说到喂奶的情节时,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弯着胳膊抚摸着自己的左胸,另一只的手指重重地弹着桌面,仿佛他就是正在切菜的曹书娟。
下一次吃涮鱼,我们仍坐在老地方,仍点的花鲢。我们在饭桌上窃窃私语,谈论着股市突破5400点大关后会是如何走势。当小柔掏出支女士香烟时,宗建明欠起身麻利地替她点着,仿佛他整晚都在等这一刻。点烟时他左手小心着将小柔的手圈成半圆,怕夜风吹灭了火焰似的。小柔点点头,然后用男人之间敬烟时表示感谢的惯用动作,翘起小拇指弹了弹他的手背。宗建明这才迟疑着坐下。小柔大口地吸了两下,面目陶醉地继续听我们东拉西扯。当我们谈到开放式基金和封闭式基金的风险指数时,小柔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宗建明连忙问,你困了吗?这时李翠萍搭腔说,小柔困不困,跟你有啥关系?她的东北腔喜好浓烈,我听到她全身的骨骼在嘎嘣乱响。小柔摆了摆手,盯着宗建明问,你……为什么……爱曹书娟呢?
宗建明一愣,讪笑着说,不知道,鬼才知道!他虽没有正面回答,却继续讲述了关于曹书娟的故事。他是多少次讲这个女人的琐事了呢?我们每次吃涮鱼,最后的结束语总是由这个我并不熟悉的女人来收场。那天他说,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怕穷。手里那点压箱底的钱,即便该死了也舍不得拿出来。她生女儿时难产,孩子卡在两腿间怎么都出不来,护士就站在小板凳上撑着双臂猛压,疼得曹书娟浑身精湿,医生就建议用镇痛棒。你猜曹书娟怎么着?她呲牙咧嘴地问医生,用一次多少钱?医生说五百元。她哼唧着说,五百块!五百块!我两个月的工资,不用不用!有那钱我宁愿给宗建明买个BP机!
宗建明说这些陈芝麻时面无表情。我看到小柔定定地观察着宗建明,仿佛要从他粗糙的皮肤和浅淡的汗毛里窥视出更多的秘密。桌子上安静下来,每个人都低头闷闷吃着腥辣的鱼肉,嘴里发出吧唧吧唧咀嚼的声音。后来,宗建明起身走出饭馆。
我把小柔送到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小柔说有些头晕,裸脚躺在沙发上,无聊地翻着本杂志。我犹豫着走过去,在沙发旁站了会儿。她拍拍沙发说,马文,过来坐吧。我腿脚机械地坐了。她又说,我觉得宗建明真怪可怜的。他能做到这份上,倒真让人钦佩。你冷吗,干吗老哆嗦?我没吭声,而是轻轻将她的头揽过来,倚靠在我怀里。她没有挣扎,也没有顺从。她手里仍抓着那本杂志。杂志碰到沙发扶手时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
“我还是觉得宗建明可怜。”
“是啊。老婆蹲监狱,孩子寄养在农村。”
“他跟我说,他夜夜失眠,睁着眼一直到天亮。实在睡不着,就跑到地下室。他说,地下室堆着大白菜、红薯、破鞋烂碗,还有大包大包的老鼠药,气味一点不好闻,可他倒觉得比地面上舒服。他能在里面睡上三两个小时。”
“真的么。他怎么没跟我说过?”
“嗯。他说,地下空气不流通,闷得很,倒有种催眠的作用。”
“他没跟你说,地下室里的那张木板床?”
“这个他倒没提。”
我盯着她。我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其实,我也特喜欢地下室。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爸在江苏当兵,我妈在商场当售货员。没人哄我,我妈就把我锁在地下室。地下室很窄,那个年代,人们总是把他们最珍贵的物品藏在地下室,比如过冬用的煤球、面粉、缝纫机、皮鞋,我就在里面玩洋娃娃。里面还有几只老鼠,每天下午从洞里溜达出来,我就把馒头掰成碎渣喂它们。它们从不咬我。”
“怕吗?”
“一点都不。很静,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么黑……”
“黑,别人才看不到你,你才有种……”她摸了摸我的发稍,“安全感。”
我将她的头扳正,让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对视了有一分钟。她的瞳孔那么黑,我在里面只看到了我自己。
后来,我礼貌地起身告辞。她没有挽留,也没有像平常那样出门送我。我将房门关好,蹲在漆黑的楼道里默默抽了支烟。烟丝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亮着,我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晚上回到家,小学教师和孩子睡着了。她们打着轻柔的鼾声,说着莫名其妙的呓语。我摸着女儿温热肥胖的脚趾,心房再次剧烈绞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