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军对她的兴趣是日见浓厚起来的。起先,樱桃放学要对付的是一群狼和一条蛇,后来她对付的,便单是这条蛇。那帮大些的男孩,早对樱桃了无兴致,他们更喜欢尾随在那些漂亮女孩身后,齐声喊着“一二一”,数着女孩子们的屁股在一分钟扭动的次数,他们甚至已经学会了根据女孩子走路的姿势来判断她们是否已经“红”过。罗小军显然是档次低一些的,就是说,他裆部的发育情况决定了他的行为,那就是,他每天放学后,开始疯了似地追逐樱桃。
情况通常是这样的:樱桃在老师说完“散学”后,把花书包挎到肩膀上,慢慢走出教室,而令她惊奇地是,无论她何时出教室,她都会发现罗小军猫在教室外的那株杨树后面,露着窄小的脑袋盯着她。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她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她把教室外的那棵树当成了罗小军,后来,她再也不敢到那棵树下,和女孩子们跳皮筋或者丢沙包。
校园里好歹安全,他不敢在有老师的地方欺辱她,最危险的地方是学校的那个小卖部。出了小卖部就是出了学校,这时真正的危险就来临了,罗小军会突然以战斗机滑翔的速度狂奔起,樱桃似乎感觉到这孩子狂热的呼吸声正以闪电的形式朝她劈过来,如她稍有怠慢,那条吐着芯子的蛇便会附进她身体,让她浑身僵硬四肢麻冷。她最好的选择便是:争取变成一架比罗小军战斗力强大的飞机,让他永远飞在自己身后,让他永远淹没在自己的影子之中。
八五年秋天,很多放学的孩子,每天都会欣赏到一部枯燥的彩色电影:一个肥猪般的小女孩,背着个花书包在清水街的柳树下飞奔,另一个精瘦的男孩背着绿军用书包若猎犬如影随行。当然,他们也会发现女孩比男孩更擅长奔跑。多数情况下,这个女孩和这个男孩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五米左右。当樱桃发觉两人的距离远些时,通常会放慢速度,喘息着走两步,当罗小军渐渐追上,樱桃又会麋鹿一样飞奔。有时她把他拉的很远,十米都有了,她安静地站住,窥视着那个老鼠样的家伙甩动着瘦弱小腿,屁颠屁颠地不停奔跑。
他真可怜,他没我跑的快,樱桃会突然怜悯起他。她扶着株柳树,远远凝视着他。他脸上的肌肉由于不停跳跃,仿若刚被屠夫剁掉四肢的猪肉抽搐着,一层毛茸茸的汗气从纤细的毛孔里兀自晕开。她才察觉,他的眼睛其实并不小,或者说,他的眼睛其实很大,他的眼睛只是在愤怒或者伪装成愤怒时才变得细小。她甚至想,当他喘息着揪住她头发,有些不相信似地望着她时,他的眼睛一定是水淋淋的,还是双眼皮。她老老实实地伸出右手,无限甜蜜地说,这是我的手,我的手是鸭子手。你打我吧!你为什么不狠狠地踢我的胖屁股呢?
当然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他们的追逐游戏通常在那家“国营第四食品门市部”前休止。这时他们会分道扬镳,罗小军往南走,樱桃往北走。他们看着对方,都不相信致命的追逐已经终结,他们闻着从门市部里飘散出的火腿肠的香味,最后忧心忡忡地望对方一眼,各自走开了。
那次,罗小军怎地就打碎了两人的游戏规则,也许是他被那些酱猪蹄和猪头肉的香气激发了兴致。在十字路口,他没朝南走,而是依然疯狂地追樱桃。樱桃那天穿着双凉鞋,跑着跑着凉鞋带子就折了,樱桃毫不犹豫地将鞋子拎手里,光着脚飞奔。她的脚很快被一枚玻璃片扎得流了血。她丝毫不敢大意,边哭边跑。那是唯一的一次,因被人追打而哭。由于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哭声是安然的,没得声息的,直到刘若英家门口,罗小军还尾随着她。就在这时,刘若英从门口走出来,手里捧着那个鞋盒。无疑,她是出来跳舞的。
她父亲是县政府办公室的秘书,家境算是富裕。她有双红皮鞋,是她爸上北京出差时给她买的。夏天,她总是把它从精美的鞋盒里搬出,顺便把樱桃叫来,说,你帮我擦鞋油吧,樱桃,擦完后我给你小豆雪糕吃。樱桃对食物永远表现出天生的热忱。她按照刘若英的安排,把白色鞋油挤满鞋面,然后用刷子来来回回地蹭,由于劳动时她的脑袋里满是小豆雪糕,那些鞋油被她弄的满手皆是,可刘若英不在乎这些。她不说话,拖着腮凝望着不远处的铁轨。那些铁轨上通常跑着黑色火车,并不很长,火车的鸣镝声也不是很响,慢吞吞地驶向菱角山。通常樱桃的鞋擦好,刘若英露出白白的脚趾,将那双红色的鞋子套进去,然后,她开始跳舞。她跳舞的姿势很轻盈。樱桃就呲着牙,傻傻地笑着。
那天她看到樱桃光着脚奔跑,后面跟着个人,无疑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她把樱桃拉到身后,看着罗小军。她什么都没说,罗小军也什么都没说,然后罗小军斜背着书包走了。樱桃坐地上,用手摸着脚上的血。血被马路灰尘搅拌的黑乎乎,伤口早被渍死。她望着罗小军的背影想,他要追她追到什么时候呢?他想追她追一辈子吗?樱桃在多年后想起这个男孩子的背影,还会经常从梦中冷身而起,用手去触摸仿佛是挂在黑暗中的影子……这影子如此虚妄,只潮湿地悬在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