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个王小花有点傻,不是一般的傻。她又嘟囔了句什么,声音小得象来自一只蜜蜂的嘴里。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的心里应该都踏实了,除了周建歧仍在伤心外,我们都不由赞美起今天的天气来,后来由天气谈到地里的庄稼,尽管四哥刘荣他们现在没有地了,但这不妨碍他们怀念种庄稼时的美好时光。四哥吹嘘他是个点种子的高手,而刘荣则怀想起他在水稻田里写小说的往事。他说那个时候浇稻秧缺水,村里的人要排队等候,等轮到他们家,已是夜里十二点,在漆黑的夜晚灌溉庄稼是件枯燥的事,于是他就趴在垄上,打着手电用铅笔写小说,鼻子里全是稻叶的香气,耳朵里是水泵哗啦着抽水的声响和青蛙“呱呱”地叫声,虽然手臂和小腿被蚊子叮得红肿,但一点都不觉得困乏……我不明白他们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回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打断他们说,我们该出发了,再这样磨蹭下去,李红旗会等得不耐烦。
四哥说,我们等了这么半天,放羊的人还不来,说明这群羊可能是偷着跑出来吃草的。我们把这些羊搬到一起,放些钱,就算是尽了我们的一份心意了。除了周建歧,我们都对四哥的这个建议表示满意。在搬那些绵羊之前,刘荣对周建歧说,他为他刚才的卤莽和暴力表示歉意,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行为……他还没有说完,周建歧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悲怆而饱含着无尽的忧伤。于是刘荣继续安慰他说,他动手其实也是有缘由的,周建歧到他们家做法事之前,他老婆只是偶尔做些噩梦,而他做完法事之后,他老婆则是接力赛跑一样整夜做噩梦,后来他老婆不得不吃大量的安眠药以保持必要的睡眠和精神上的清醒……说着说着刘荣抽噎起来,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扎着马尾辫的男人哭,他不停地擦拭着眼睛,同时双手抓住周建歧的身体不停摇晃,有那么片刻我甚至害怕周建歧会再次被他不留神推到高速公路之下。还好周建歧并没有对他这种道歉方式表示反感,相反,他又开始唠叨他老婆了。
当然,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他已经无数次在酒桌上提到那些令他头疼的旧事,他会因这些旧时更加仇恨他老的老婆,并且促使他做出惊天动地的举动:他要和他老婆离婚……果然,他又提到“体检事件”了,所谓的“体检事件”就是有次他喝多了,和衣而睡,他老婆怀疑他在外边搞过小姐,就伸手摸他下体,摸了会没反映,这更加坚定了她的怀疑,那天恰好停电,他老婆就拽下他的裤子,用手电筒来回来照他的生殖器,照他的胸脯,照他的脖子和耳朵,照他的嘴唇和胡子,照他的屁股和大腿,他老婆把他彻底检查了一遍,却不知他还清醒着……还有更多的诸如此类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都发生在诗人身上,所以诗人在五年前就下定决心离婚,但每次说出来,都被他老婆抠得满脸开花。而诗人是从不打女人的,这正是他屡遭伤害的重要原因。
你们这样,多没意思啊,多大的老爷们了还哭啊?王小花说,我们快点走吧,我还等着看看那个导演李红旗呢!她说话的口吻让我很不舒服,四哥已经去高速的斜坡上搬后来发现的那只绵羊,于是我主动提出,和她一起抬那只满身是血的绵羊。她犹豫了下就爽快地答应了,看来她真的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本来我想抬绵羊的腿,让她抬绵羊脑袋,可她说,她怕看到绵羊的眼睛。我只好同意。走了没几步,她突然停了,她说,她看到绵羊的肚子在动,不是一般的动,而是动得很厉害。我们就把绵羊放下,仔细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王小花脸色煞白,她说,这只绵羊马上要分娩了!我说多可笑啊,怎么会呢,它都死了。王小花说,我干了这么多年的计划生育工作,虽然不跟牲畜打交道,但这种事还看不来吗?你没看见吗,小绵羊的头马上就露出来了……我没看绵羊,我只看她。她大抵被吓到了,她大声地呼喊着四哥的名字,声音像被马蜂蛰了似的。等四哥过来,乳羊的头真就一点点探出来。刘荣和周建歧也都跑过来看。于是我们就围着这只正在分娩的绵羊抽烟。母绵羊连叫都不叫,那只小绵羊动弹得倒是厉害。后来也不动了 。我们看到的情形是:一只死掉的绵羊瘫在高速公路上,两只后腿间夹着一只小小的羊头。
四哥拎起这只绵羊,把它甩到另外一只绵羊身上。他笑着说,操他妈的,今天遇到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事啊。真邪乎。
你干吗那样扔它啊?王小花问。
怎么扔不一样?一只死羊嘛。
你怎么这么说呢?羊崽还没生出来。
生个屁!死人能生出孩子来吗?啊!四哥大声说,我们不要管那么多了!我们走吧!我已经烦透了!
王小花说,你怎么这么浑!她睁着一双小眼睛,不相信似地看着四哥。
我就是浑,怎么着吧?四哥把那只绵羊重新拎起来,一下子扔到高速公路下的水沟里。
王小花突然哭了。这是今天下午我看到第三个人哭。无庸质疑地是,王小花哭的最伤心也最为得体。为了避免将自己的衣服弄脏,她一直伸着脖子哭,后来可能觉着不雅,就坐在马路上一心一意地哭,她哭得那么认真,让我也忍不住伤感起来。偶尔有轿车和拉铁精粉的大卡车从我们身边呼啸着奔驰而过,司机在呼啸的风声中探出头颅回望下我们。再后来,王小花就不哭了,她对四哥说,她终于明白十二年前他为什么不陪着她去医院了。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她就踉跄着穿过齐整的灌木丛,走到高速公路的那一边,很明显她是在往回走。她想一个人走回家吗?她不想跟我们一起去看李红旗了吗?
刘荣、周建歧和我都想过去把她央回来,天马上要晚了,她一个人很不安全的。然而四哥厉声喝住了我们,他说,她想走就走!我不相信她敢一个人回家!她那胆量我还不了解!你们谁要是去央她,我他妈就跟谁断交!你们听到没?你们没长耳朵啊!
我们意意思思地走两步又停两步。有风吹过,将压在绵羊身下的钱吹跑了,周建歧就转身跑过去捡,刘荣看了四哥一眼,叉着腰看着渐行渐远的王小花,我呢,我什么也没干,我看到周建歧逮的那条黑鱼不知怎么从车里蹦达出来,在路面上不停挺动着身体。后来,是的,后来,我觉得好困,我觉得如果再不睡上一会我可能马上就死掉了,于是我在高速公路边躺下,伸个懒腰,望着头顶上大海般的天空,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