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总是要深的,夜深了人未眠是不太自然的——9月11日晚上到9月12日凌晨之间,小张踅进了中山公园,小张累了,人虚虚的心空得像被套,他想找条石凳,把自己的身体摊上去。
可是,能躺人的地方都有人:几个拾荒的,一个穿衣服不穿裤子的疯子,还有七个少年。南门那几个拾荒的睡着了,北门那个疯子把呼噜打得像雷,东门的少年们听到脚步声,一齐从石凳上直起来,一群土狼似的长了脖子望小张,小张也侧了头看了看他们,他们望了一会,大概是脖子酸了,又一齐卧了下去,和石凳长在了一起。
小张走到了西门,总算在路灯下发现了一条石凳,上面没人。石凳下面特别亮,走过去一瞧,原来,石凳下面都是水,可能是积的时间太长,臭得小张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张不管那么多了,小跑两步,跳上去,把身子放倒,放得平平的,眼睛闭起来。
后来,小张在梦里发觉自己冻坏了,眼鼻手脚都疼,只好醒过来,将身子踡成一个球。咦,动静有点不对——公园里有几条影子在阴影里游动,不时地低低哀嚎上几声。是狗,找不到家的狗。其中一条白花斑点的踱到小张的面前,认真选了个角度,后腿蹬直前腿下压,像个优秀的艺术体操运动员,俯下嘴去,轻轻的舔。它的动作从容不迫,优雅,高贵,瞧不起人,看得出以前在有钱人家呆过。它的嘴一碰到水面,水面上的灯光就乱了,“嗡!”一阵雾升起来,噢,蚊子,那么多的蚊子。小张喂了一声,可那狗只是乜斜了他一眼而已,人家喝饱了脏水,屁股一扭一扭的就走远了,头也不回一下,好像他只不过是一团会出声的空气。小张心里有点酸,只好抬起眼望天,天上有几个星,一动不动,傻了似的。
起风了。空气排着队从小张面前走了过去,蚊子也排了队从小张面前走了过去。小张挠挠头,站起来,跟在蚊子后面走出了中山公园。
小张一路向南,向南。
白水市的最南边是人民广场,过了人民广场,招招手就可以搭上去厦门的车了。
小张喜欢人民广场,小张在工业区干的时候去过好几次,那里晚上经常放老电影,老得银幕都是雪花的老电影,比如地道战,比如小兵张嘎,比如铁道游击队,等等。据说,人的精神追求档次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在广大市民热衷于欣赏进口大片的大好形势下,应该注意到民工们的思想水平已经提高了,此举正好极大地满足了广大民工的精神文化需求,及时对民工进行了爱国主义教育。小张有时也奇怪,为什么民工得爱国,市民却不用。那里经常有记者出没,当然,天一黑,都是外来民工,各种腔调都有,从北到南,听得耳朵都花了,大家漫无目的地溜来荡去,小张就喜欢漂在人群里,脚底踩棉花似的,找不着地,心里暖洋洋。这里一般情况下不赶人,不像工业区周围的村子——小张有时闷坏了,跑到村子里看戏,可往往刚一站稳脚跟,就有套了红袖箍的治安员抖着电筒般粗的橡胶棒吼过来:走开!走开!外工仔走开!
人民广场有鸽子,很多很多的鸽子。
小张走到人民广场,天已大亮,鸽子飞得满天都是。
人民广场北边入口处,有个中年男人骑在小马扎上,短裤板寸,发色斑驳黑少白多,赤着上身,一身的滚刀肉,边上戳着一个木牌子,牌上有大红字:下岗再就业,卖粉鸟。大字下还有几行小字,仔细一瞅:“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至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见小张过来,中年男子摸出一把玉米丢在身边,立刻,许许多多的鸽子乌云一般盖下来,抢。他手一长,捏住一只,三下两下,鸽子就裸成一团肉。他把那团暗红的肉举向小张:“十块,便宜。”小张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中年男子牛起眼:“不要?不要你走过来干鸡巴鸟?!”
小张看了一眼他那双血淋淋的手,侧过身往前紧走几步。
广场的最南边,是片开阔的大理石地,灰扑扑的一地鸽子。鸽子们的头拚了命地上上下下,啄。鸽群边上,半蹲着一位老太太,正不断地往鸽群里撒碎米,嘴里“咕咕咕咕”轻声招呼着,她一边招呼一边说,慢点慢点,还有呢乖乖,慢点,别抢、别抢,别噎着了……老太太一头银发,脸色红润,日光泼在她的白头发上,像撒了一堆碎金箔,亮闪闪。望着那头银发,小张的心像大日头下的冰块,慢慢散成了水,小张的眼睛湿了,不由得住了脚。小张的影子拖到了鸽群里。
老太太回过头来,眯了眼瞅小张,整整一刻钟,突然,脸一板:“走开!躲远点!你们这种人!外工仔,没素质。走开!别吓坏我的小鸽子,死民工!!”
小张傻了一下。不过,一眨眼功夫,小张就回过神来。小张的身子略略往前一倾,木木地望着老太的白头发,突然,咧开了嘴笑:“一、二、三!”
小张冲向了鸽群。
鸽子,轰,飞起来了,天一下黑了,小张不见了。过了一会,他又出现了,身体竖成个“大”字,脚下都是鸽屎、碎米粒,和羽毛,还有两坨鸽子,都烂了,不过爪子还在一抽一抽地挠着空气。
老太的嘴巴张得像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