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他们都这样结伴而行。格桑会准时地出现在唐婉家的小区门前,唐婉也会准时地出现。然后,在傍晚的时候,格桑会把唐婉一直送到她家的楼下。格桑试图以此探究出那两个人的藏匿之地。但是唐婉坚定地缄默着。你知道了又怎样呢?她说,无非是把自己逼到悬崖边,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更加无能为力。格桑陷入在虚无的状态里,看着身边这个有着古典之美的女人,体力与智力都产生出弥漫性的痛楚。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认真地躲避着无所不在的监视,如同两个笨拙的演员,在空旷的舞台上兢兢业业地表演着。一开始,他们之间是有一些距离的。后来的时候,他们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两个人的手曾经片刻地挽住了一两次。
最后一天的傍晚,唐婉在单元门前哀伤地看着身边的格桑,问他,不上去吗?格桑摇摇头,她就自己上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半大的男孩从单元出来。格桑认出这对父子,他们就是照片上和唐婉组成一个标准家庭的那两位成员。父子俩精神焕发,对生活充满了信心的样子,脸色都好得令人妒嫉。他们知道吗,在这块盆地中,他们的亲人陷入了令人动容的憔悴。
格桑坐在楼下的石凳上,渐渐地和冰冷的石凳成为了一体。
唐婉却再次出来了,她好像没有看到一样地从格桑身边走过去。格桑刚刚迈步跟随,她突然转过身来,凝视着他说,退出去吧,放弃吧,你不要再搅和进来,就让我为你这个诗人去做这件违背幸福的事情吧。
格桑木讷地望着她,望着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逐渐崩溃,坍塌,终于放声恸哭,调头跑起来。格桑紧紧跟在她身后。他们跑到大街上,跑过车来车往的马路,一前一后,没有追逐者,而是被尘世共同追逐着。格桑的心剧烈地痛起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情感爬上心头。格桑突然觉得前面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女人,就是那个曾经在高原上奔跑的他的女人……
唐婉跑进了一片平房区,一下子消失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夕阳下四通八达的巷道阒无人迹,只灌满了灰色的稀薄的风。失去目标的格桑举棋不定。每一个方向都成为可能时他便没有了方向。失措之间,格桑想起了自己的法器,那只悬挂在他胸口的转经轮。格桑的手伸进自己的怀里,它就在那里,在他的心脏之上,须臾不曾离去,如此妥贴与可信。格桑用拇指和食指轻捻它的轴柄,它回旋起来,赐予他那种无上的不受制约的权力,驾驭着他一同回旋,回旋,回旋,一直拐出去。
那幅光明的景象陡然闯进格桑的眼睛:一个白得发亮的屁股陡峭地面对着他,像是悬浮在空中的一朵纯洁的雪莲,它是如此光荣与明亮,仿佛阳光下高贵的雪山。唐婉把羊绒大衣撩起来,裙子和羊毛裤袜一直褪到小腿上,身子大幅度地前倾下去,头垂着,眼睛从两条光滑的大腿之间仁慈地注视着他。那只发套滚落在一旁。她把自己的屁股亮了出来,毫不隐瞒,纤毫毕现。她在用这个决绝的姿态将格桑驱赶出嫌疑人的队列。一瞬间,格桑已经泪流满面。
格桑在这夺目的光芒之中回到了拉萨,回到了他所有的形式与内容之中。诗人格桑清晰地看到,世界在这一刻从苍白,到洁白,到银白,仰或从鹅黄,到桔黄,直至金黄,他们,妹妹苏袖,瘸腿唐克,他和他的女人、女儿,唐婉幸福的一家三口,乃至凛冽的父亲,乃至所有的人,在银白金黄的世界里,全部具备了诗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