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一早就趴在了那扇窗户上,早到窗外只有一个清洁工顶着星光在清扫地面。外面一定刮着风,因为这名清洁工不停地追逐被风刮得乱跑的垃圾。其中一只方便面袋子尤其活跃,让清洁工很费了一番工夫,刚刚被扫进成堆的垃圾中它就飞起来,如此反复了几次,清洁工很生气地用脚踩了它几下,这样它才妥协下来,不再任意脱离集体。院子被清扫干净不久,天空开始转亮,由灰,到灰白,到惨白,于是开始有人在惨白的冬天清晨走动起来。八点钟刚过,泛亚公司的职员陆陆续续赶来上班。八点二十九分时,上班的职员达到高峰,他们突然从四周八方降落到公司门前,兴致勃勃地挤进那两扇玻璃门。这番场景看得格桑面红耳赤,他看到了自己的日常写照,自己就是这样在盆地里只争朝夕的。几十分钟后,昨天在花坛前吸烟的那两个便衣警察出现了,他们仍然站在昨天的位置上,仍然吸着烟执行任务。格桑在床上来回倒一倒站困了的脚,继续全神贯注地守望。他可以肯定唐婉没有出现,没有以任何面目从自己的视线里闪过。
十点过一刻时,她来了,穿着一件烟灰色的羊绒大衣,留着一头向里扣进去的短发。但是她蒙蔽不了格桑了。在替自己戴上墨镜的那一刻,格桑透彻地洞悉了他们如今是两个处境相同的人,他被布控她也被布控,他需要伪装她也同样需要伪装,而且他们伪装的手段同样有限,他选择了墨镜,她选择了发套。
戴着发套的唐婉却把她最显著的特征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那双手,那双红酥手,白皙,圆润,涂有丹蔻。它们一经闪现,立刻便被放大在格桑的视野里,格桑只需要捕捉到这双手就足够了。唐婉步态端庄地从两名便衣面前走过,进到了公司里面。大约十多分钟后她从公司里出来,并且在台阶上有一个小小的类似表演的停顿,然后才神态自若地走下来。就在这时,一只黄色的方便面袋子突然贴在了窗玻璃上,恰好捂住了格桑的眼睛。格桑从床上跳下来,飞快地向外冲去。冲出地下室,冲出招待所,唐婉已经走到了街上。格桑站住,等她大约走出二十米左右,才慢慢地尾随上去。
唐婉走在大街上,不急不慢,风姿卓著,但在格桑的眼里,却充满着叵测的嫌疑。一直走了整整一条街。其间她停下来从包里掏出手机接听过一个电话,放回手机后向前走了一段路,又停在一间公用电话亭前使用了一次公用电话。格桑远远地盯着,心里亢奋莫名。她自己有手机,却要使用公用电话,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格桑可以断定,顺着这根无形的电波摸过去,就可以捉到那对隐匿者了。但是格桑的亢奋却是悲悯的,因为如此轻而易举就可以捕捉到那一对人,恰恰喻示出了天网恢恢,他们注定无可遁迹。格桑一直盯在那部被唐婉使用过的电话上,目光甩在上面,像根绳子般的系住,它放在四部一模一样的电话机中间,很容易混淆。在唐婉走出十几米后,格桑一步步靠近了目标。没有人碰过它,它确凿无疑地保留着线索。格桑用手指庄严地揿在这部电话机的重拨键上。
听筒里是一声声空洞的盲音。它居然是一部丧失了重拨功能的电话。它拒绝回忆,拒绝重复。
格桑怔忪地摔下电话,巨大的失落感令他一下子缓不过神来,仿佛一把唾手可得的水,却从指缝间无可挽回地奔涌而去。守电话的女人向他发火道,不要乱摔!格桑被吓到似的拔腿就跑。
唐婉在十字街头向左拐了过去。跑到路口格桑刚刚向左转,便看到唐婉并没走远,而且是停在路边,一下子和他近在咫尺了。格桑急停住,慌乱不堪地从怀里摸出墨镜戴上,然后竖起了夹克的衣领。事后格桑想,自己可能就是在这个环节上被唐婉发现的。
唐婉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刚刚离开,格桑也拦下了一辆车坐了进去。格桑告诉司机,跟上前面那辆。司机很有激情,热情高涨地说声没问题,一脚油门下去就有超越目标的架势。格桑忙劝道,不要超过去,只需要跟住就可以了。两辆车一前一后向东行驶。这个时候,格桑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定位上的混乱,他几乎认为,自己代表着另一种权力了,可以去命名与定义,现在,他是正义的化身,在追捕一名狡猾的嫌疑人。格桑这辆车上的司机是个十足狂妄的家伙,像一个善于类比的抒情诗人,一路上喋喋不休地批评着前面那辆车上司机的驾驶水平。正巧途中有辆奥迪插在了那辆车的前面,就更让这个家伙找到了证据,饭桶啊,妈的学过开车没有?也敢出来跑出租!最后的结果是,在一个丁字路口前他自己的车被红灯拦下了,眼睁睁地看着目标从眼前消失掉。这家伙肩膀一耸,振振有辞地说,哥们,没辙啦,交通规则总得遵守吧?
在丁字交叉的路口,格桑失去了自己的目标,成为一个身份模糊的人。从哪里开始?从哪里失去?格桑只有徘徊在原地,虚妄地蹲在路边。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某种奇迹的发生。
距离格桑不远的地方,蹲着一个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人,穿着同样的深色棉夹克,在冬天里戴着同样的墨境。不同的是,这个人面前还摆着一副卦摊,十几只竹签扔在脏兮兮的红布上面。格桑无意中看过去,不由连打了几个寒噤,他以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蹲在街边,他们各自成为了对方的镜子。
眼看到了中午,格桑打算吃点东西。街对面有一家西饼屋,格桑跑过去买了两袋面包。毫无原因,他走回来将其中的一袋放在了那个算卦人的面前。这个和格桑在表面上毫无二致的人丝毫没有表现出疑惑,心安理得地吞食起那只面包。格桑蹲在他身边,有一种朴素的力量令格桑泪流满面,眼泪一直流进嘴里,和着面包被吞咽下去。他们进食的速度都是一样的,一口一口,协调一致。共同塞进最后一口面包后,算卦人站起来收拾了他的卦摊,把它们塞进一只黑提包里。这时格桑才发现他是个瞎子,他从身后摸出了一根竹竿点在地上,厾厾厾,准确地点到格桑面前。
兄弟,先前所有的,早已起了名,谁能告诉你身后在日光下有什么事呢?
说完,瞎子在竹竿的引导下庄重地离去。
这是什么样的语言啊!格桑如遭雷击。与此同时,奇迹真的显现,神的灵降临在丁字交叉的路口——唐婉从马路对面的一辆出租车里下来,四下看看后向东而去。格桑跟上去,陷入在巨大的感动和虔诚之中,犹如回到了那块诗意的神秘之地。
唐婉走得很散漫,走了大约半小时,她进入了一座居民小区,三拐两拐,上了其中的一个单元。格桑被单元的电子门挡住,只能从脚步声判断出她上了三楼,并且进了左边的一套房子。妹妹苏袖就在上面——这个判断令格桑别无选择,他伸手揿下了302室的对话健。
上来吧。
唐婉的声音从对话器中转出来。她根本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上来吧”,显然,她发现了格桑。电子门被打开了,上楼时格桑心里充满了虚构的热情。他将面对怎样的状况呢?当他真的站在两个被通缉者的面前时,将如何衡量他们的罪与非罪?格桑的态度是莫衷一是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这样的画面——自己将加入到这支嫌疑人的队伍之中,和这几个绝望的人一同逃往天涯海角,苏袖与唐克,自己与唐婉,哦,还有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儿,届时会出现一种难以言状的奇异组合,他们将浩浩荡荡地搀扶着投奔高原,挤在羊圈里相互取暖,天亮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美丽的喇嘛庙,是雪山和青草,是无尽的光明普照之下的无尽岁月……
302室的门虚掩着,格桑直接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至少没人来迎接他。只有卫生间传出哗哗的水声。看过这套房子的整个布局后,格桑顿时明白自己遭到了失败。他首先看到的是客厅正中挂着的照片,照片上唐婉和一个男人一个男孩组成了一个标准的三口之家。那么,这里是那种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唐婉绝对不会愚蠢到把两个通缉犯窝藏在自己家里。
帮下忙好吗?唐婉在卫生间里说。
格桑在卫生间那扇门前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推门进去了。卫生间很大,里面蒸气氤氲,更加强化了格桑的忐忑与迷乱。一只带着水珠的红酥手从浴帘后伸出来,孤独地举在空中。
帮忙递条毛巾。
格桑从墙上的毛巾架上抽出一条毛巾,过去交在那只手上。那只手并不急着收回去,而是将毛巾在空中突兀地摇摆,让它也成为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格桑只有转身离开了。格桑感到自己是在一瞬间虚弱了下去。
莫,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