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全部进入的名字才是你的
——保罗·策兰《数数杏仁》
妹妹苏袖被抓进看守所三个月后,格桑才通过一些关系见到她。
之前格桑陪父亲去过一次,但是被挡在那扇巨大的黑铁门之外,案子没有审结,人家是不允许会见嫌疑人的。对此格桑可以理解,但是格桑的父亲不理解。父亲对那个门房里的警察质疑道,我是苏袖的爸爸,哪一条法律规定了不许爸爸见女儿呢?那个警察对他的话一时听不大懂,怔了一怔,才针锋相对地回答他,这里没有你的女儿,这里只有犯罪嫌疑人。格桑觉得这个回答很漂亮,因为它真的在一瞬间打击了格桑,令格桑猝不及防的悲伤。父亲显然和格桑有着相同的感受,他也在一瞬间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嘴唇抿紧,眼角抽搐着。
父亲悲伤地说,那么好吧,你把我也抓进去好了,我也去做一个犯罪嫌疑人——这样,我总可以见我女儿了吧?
这一下,就该那个警察和格桑感受相同了,他们都大吃一惊。格桑甚至有些羞愧,为父亲说出这么没有水平的话。那个警察比格桑强,这种话他可能听得多了,所以他只有片刻的震惊,然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把门房的那扇玻璃窗关上了。格桑和父亲站在外面,可以透过玻璃看到他低下头去用一把刷子刷自己的皮鞋。
父亲是被格桑拖走的。他还不甘心,要继续去敲那面玻璃。格桑只有把他拖走。
回去的路上父亲哭着对格桑说,你一定要见到苏袖,你替我看一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格桑说,苏袖当然还活着,现在她被关在里面了,就安全了。
父亲说,被关在里面就安全了——你这是什么话?我怀疑她已经死掉了!你不是很有办法吗?你不是很神气吗?那么你一定要见到苏袖,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父亲看来真的是糊涂了,格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得出的这些结论——苏袖死了吗?自己很有办法、很神气吗?但是格桑只能去落实父亲的要求,父亲快七十岁了,一辈子都没有对格桑提出过非份的要求。
通过一个朋友,格桑认识了看守所的张指导员。张指导员很热情,他对格桑说,他在部队当兵的时候就是一个文学青年,直到现在他还热爱诗歌,所以,对格桑这个诗人,他还是愿意通融的。
于是,依赖着诗歌的名义,格桑终于见到了妹妹。
他们隔着铁栅栏。苏袖居然胖了,脸盘肉嘟嘟的,像是回到了十五六岁时的模样。格桑说,你还活着啊?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眼泪突然涌出来。苏袖垂着头不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跟他说一句话。非但没有话,甚至被押走的时候她还对格桑笑了一下。
格桑对张指导员提出,他还想见见涉嫌包庇的唐婉。这显然是令张指导员为难了,为难到以诗歌的名义也不足以令他通融。张指导员摆摆手说,不行!
在回去的路上,格桑想,唐婉也胖了吗?也在看守所里违背自然规律地逆向生长,活回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吗?格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女人采取了那样一个决绝的姿态,那么如今,自己也将是一个犯罪嫌疑人,和他们共同在看守所的大墙内接受岁月的宽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