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从徐未的门前经过,听到里面传出她的哭声。我被那种哭泣的声音捕捉住,其实那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女人的哭声而已,但是飘进我的耳朵里,就成为了一种象征性的东西。我立刻感到了伤心,有种感同身受的惆怅。因为它来自徐未,来自一个长发和双手对我构成安慰的女人。我站在她的门前听了很久,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另外一个人的痛苦而痛苦,那种痛苦甚至有着悲悯的成份,我的眼睛里因此也产生了泪水。
我满含热泪地向学校走去,一边走,一边想,她为什么哭,我要怎么做才可以赶走她的悲伤。走到校门口时,我看到了赵八斤,他叼着支烟坐在校门口的槐树下叫我。这家伙如今倒了很大的霉。自从那天夜里和我捉过狐狸之后,赵八斤就迅速地苍老了,先是嘴唇上长出一圈黑乎乎的毛,接着背就跟着驼了,上课时蒙头大睡,下课时就像条疯狗似的追得女生在操场上尖叫着狂奔。于是,用不了几天,他就被开除掉了——他又没有一个屁股上挨了刀的父亲。赵八斤问我身上有没有钱,他说他两天没吃饭了,虽然他的父亲屁股上没有挨刀,但毕竟也是个父亲,这个父亲两天前把他从家里也开除掉了。我摸出身上的一块钱给他,对他说,你被狐狸给魇住了。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说,妈的,可能是,看来老子得去圆通寺烧炷香啦。
当“圆通寺”三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独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他斜躺在我身边,像寺庙里的睡佛一样,一只手侧扶着白暄的胖脸,神态安祥。
但是这三个字从赵八斤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却启发了我。我是知道圆通寺的,它建在郊区的山坡上,以前倒没什么名气,只是在这段鬼狐之气弥漫的日子才被我们口口相传。因为那是一座弃寺,具备了与鬼狐之气相协调的破败的肃穆。在我们心里,堂皇的寺庙是与鬼狐的气质背道而驰的,因此在那种地方,你也驱散不了与鬼狐有关的不幸。我决定去一趟圆通寺。我庄严地想,我要去为徐未祈祷。
于是,我在一个下午向着圆通寺出发了。我走在通往郊区的路上时,脑子里一直有一首缠绵悱恻的歌在回旋:你是我的情,你是我的爱,快来吧,你快来,趁黑夜还未散……是的,是《丽达之歌》,那个时候最流行的印度电影里的插曲,它回旋在我脑子里,一些诸如爱情、忧伤之类的情绪感染着我,让这个走在路上的少年充满了形式感,越来越成为他自己想象中的那副姿态:多情,善良,并且可以借助圆通寺获得那种无边的力量。
我走出了城,走进了春天里一片嫩黄色的田畴间,但是心情却逐步的涣散了。因为这条通往圆通寺的路实在是太漫长了,它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感觉自己的两只脚已经走疼了。我手里的一支香在我甩甩搭搭的行进中折断了,它被我胳膊摇摆时扇动的空气折成两截。出门时我一共带了三支这样的卫生香,准备在圆通寺点燃它们,但是,现在断了一支,我觉得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心情一下子坏掉了。
这种坏心情在看到圆通寺的一瞬间达到了顶点。它实在是不起眼,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坡上,和我一路上看到的田间草棚几乎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本来以为圆通寺应该是这座城市的背面,就像长发是徐未的背面一样,它应该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可以成为另外一种可能,但现在,我觉得它依然是一个“正面”。我这种心情的嬗变也许是没有道理的,也许只是脚疼造成的,总之在我进入圆通寺时,我是沮丧的。
它的确是破败的,里面空无一人,却长满了葳蕤的花木,无端地呈现出一股灰暗的妖媚之气。我沿着青石路面向大殿走去的过程,一只手无聊地沿着身旁那些大朵开放的花儿一路抚摸过去,我从花朵的头颅上抚过,好像抚过了它们的长发,并感到她们是在我的抚摸之下才竞相绽放的。这样的臆想安慰了我灰心丧气的情绪,我在一瞬间相信,在这些不知名的花朵之下,必定会盘踞着那些狐狸,它们蜷曲在花木的叶片之下,被偶尔点燃的香火喂养得庄严纯洁。可是一旦进入大殿,我的心情又瞬间败坏了。那尊残缺不全的佛像令我恐惧,我几乎不敢去正视它,只有潦草地点燃自己手中同样残缺的卫生香,匆匆插入香炉中。然后,我迅速跑了出来。我更愿意站在春天里,站在那些我可以操控的花木旁。
这个时候,我的心有些惊魂未定的恍惚,以至于当那种声音若隐若现地传来时,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它们发自一丛蓬勃的竹林之中——没有规律的,有节奏的,沉痛的,轻盈的,是沉痛的,也是轻盈的。我的脸上一下子挂满了眼泪,一个坚定不移的判断令我浑身发抖,那就是:我不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另外一只狐狸会发出同样的声音。
有一股力量挟持了我,在它的控制之下我重新回到了大殿。我嗅到了我点燃的清香。我点燃的香火同样喂养了我,令我庄严并且纯洁。我席地而坐,面向着殿外春天里的花木与竹林,即使屁股下面冰凉的地气也驱散不了我心中那份笃定的沉着,我宛如一位高僧,主持着圆通寺的这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