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勾着头在菜市场巡逻。
一连几天我和那群贼都相安无事。但是我的心却不得安宁。
那两百块钱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那天我勾着头巡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就走到了那个卖鸡的摊子前,摸出了其中的一百块。
我说:我买过你一只鸡,现在把钱付给你。
那个卖鸡的人一愣,不冷不热地回了我一句。
他说:你现在有钱了啊。
我也一愣,我说:我现在也没有钱啊。
他说:没有钱?你怎么会没有钱呢?你现在应该很有钱嘛。
我本来是勾着头的,但是他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我因此就抬头看他了。
我一看到他的脸,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脸上的那种表情再明白不过了,他像是看到了一堆狗屎那样地看着我。他这样看我当然有他的道理。我知道,现在这个菜市场里除了那群贼和那几条狗,谁看我都会是这样的一副表情。
明白过来后,我的头就勾得更底了。我扔下那一百块钱就走。走出一截后,我才想起来他并没有找钱给我,他是应该找钱给我的。我都已经转头回去了,却又收住了自己的脚。我没脸再去让他给我找钱。我只有把那一百块钱都给他了。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以前一百块钱对我绝对是个大数目,我轻易都不会去把一张一百块的大钱破开,因为一百块钱一破开,很快就会像水一样地从手里流走,随便买买什么,就没有了。可是那天我只有咬着牙把一整张一百块钱给了那个卖鸡的。我想我是买了一只天底下最贵的鸡。
这时候我看到眼前的腿都跑了起来,还有一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哭,我的耳朵让我知道了,她的钱被夹走了,她哭喊着说那是她家一个月的饭钱。她哭得那个惨啊,听得我心惊肉跳。最后她看到了我,就干脆跑到我跟前哭起来。她这么做当然也是有她的道理,因为我戴着袖标,拎着警棍。但我觉得她是把我当成一个贼了。我当然不敢看她,我只盯着她的脚。她大声地哭,大声地说。
她说:你知道吗,这些钱会要了我的命的,你们可能不觉得有啥了不起,但是这真的会要了我的命的!
我相信她的话,她哭得这么凶,一定不会是装出来的。
可是我依然需要装作看不到。我不看她的脸,但还是看到了她的眼泪。她的脚尖突然跌上去一大颗水珠,我看到了,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我的心受不了了。
晚上我又去小饭馆找大桂。我想听听她怎么讲,她要是说我这样做不对,我就再不这样做了。
大桂的小饭馆里依然冷冷清清地没有一个客人。她听了我的话,半天没有吭声。
我说:大桂我这样做是不是丧良心啊?
大桂叹了口气说:你要我怎么说呢?你不做这个瞎子,别人也会做的。
我说:别人是别人,我这样做心里过不去。
大桂说:那你除非不在“综治办”做了。
她这么一说,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综治办”是我目前找到的最好的活计了,不在“综治办”做,我再去做什么呢?我到哪里才能挣来五百块钱的工资呢?
大桂看我心里矛盾,就拿了瓶酒陪我喝。
她说:喝酒吧,还是喝点酒吧。
她说:一个人不是只有眼睛看不到才算个真瞎子,他应该心里也是瞎的,那样才是个真瞎子。我们心里的眼睛还睁着,所以就还要伤心。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可是怎么才能让心也瞎掉呢?
大桂陪着我喝酒,但她比我还喝得凶。我看出来了,她的心里也不好过。至于她为什么也不好过,我是问都不用去问的。那还用问吗?她的好日子也和我的一样过去了,她也不是当年的工会主席了,她的活计也不成功,她的心也没有瞎……
我们喝完了一瓶白酒,第二瓶也喝下去一多半。
我的头昏昏沉沉的。
大桂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坐在我身边,身子一歪就向下滑去。我用手拽她都拽不住。她坐到了桌子下面。我去扶她,用胳膊揽在她腰上,把她往起抱。她突然仰起脸,哼了一声就亲在我嘴上。我也很激动,也去亲她,一边亲,一边就把手伸在她的怀里摸个不停。我们俩都滚在地上,大桂也把手伸在我的裤子里摸我,她的手也和我的一样,像锉刀。
这个时候我偶尔抬了下头,一抬头,我的脑子就清醒了。
我的眼睛又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是大桂这家小饭馆的营业执照。它上面法人代表的那一栏,又黑又粗地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不是大桂,是他男人。
大桂的男人也是我们的工友,以前是个非常结实的人,后来有一次游泳,一头跳下水池却崴断了脖子,从此就成了一个瘫痪在床上的残废。他成为了残废,惟一的用处就是用自己的名字申请了这张可以减税的营业执照。
我看到了他的名字,身体里的血就安稳下去了。
其实我是愿意和大桂搞在一起的,非常愿意。我那时候真的需要一个女人,我想大桂也是需要的,她也那么苦。可我不是个瞎子,我的眼睛不瞎,我的心也不瞎。我想大桂当然也不瞎,要是那天我们俩搞了,她酒醒后会后悔的。
我晕头晕脑地从大桂的小饭馆走出来。
一走到街上,我就吐起来。我吐得那个凶啊,简直是把肠子都吐出来了。吐过之后我好受多了,我把脖子仰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看见了天上的星星,它们那么多,那么亮,有的还一闪一闪,就好像是满天的眼睛一样。它们在看着我呢,看着这世上的一切。它们能看到人里面谁在享福,谁在受罪。我想,和它们比,人的眼睛算什么呢?即使这世上的人都是瞎子,都不去看,也都被这些天上的眼睛盯着。它们在天上向下看,世上的一切大概都和我眼里的那几条狗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