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躺在铁轨边。他把那只空啤酒瓶的瓶口贴在自己的一只眼睛上。他闭上另一只眼睛。他看到黄昏变成了墨绿色的。一辆火车呼啸而过。在少年的啤酒瓶里,火车蛇游了一周,消失在深沉的墨绿色中。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着下一辆火车再钻进瓶子里。可是守望了很久,却再也没有火车的影子了。他的眼睛都被瓶口硌疼了。他感到了绝望。好像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再有火车的到来。
少年扔掉了啤酒瓶。这时候夕阳已经染透了天边。他摸出了那张照片。他看到父亲在照片中和一头狮子亲密无间地依偎着。母亲把这张照片和一叠钱塞给他,让他去找这个和狮子为伍的父亲。“他可能在兰城,他就是在那里失踪的。”母亲迟疑着说。母亲显然也不是很有把握。十年前,父亲跟随那个马戏团去了兰城,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父亲是动物园里的训兽师。他是被领导连同那头狮子一齐租借给那个马戏团的。动物园后来派人去兰城寻找过,但是一无所获。很快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动物园损失了一头狮子。少年损失了一个父亲。动物园的损失不是很大,他们有一笔押金在手。少年的损失却很大,从此父亲对于他就成为了一个莫须有的人。在少年眼里,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和那头狮子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父亲离家的时候他只有五岁。他一点也不能把自己和这个男人联系起来。他试图把照片还给母亲。他知道,父亲留下的照片并不多,也许这是惟一的一张。母亲不安地看着他。他看到母亲始终在颤抖。于是他把照片装在兜里了。他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他显得出奇的温柔。母亲突然哭了。他与往日判若两人的举止格外地打动母亲。母亲抽泣着说:“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少年把照片随手丢在了一旁。他并不想去兰城。他并不想去寻找那个父亲。现在,他再也不想找什么了。他感到了厌倦。可是他的目光依然不由自主地看向照片跌落的地方。当看到照片被一阵风吹得翻滚了一下时,少年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少年把身体缩住。昨天夜里,他躲在动物园的饲料房时也是这样缩着的。那间房子在大象馆后面,是他的秘密据点。他把自己埋进饲料堆里,那只不停抖动的右手,令干草发出窸窣的声音。好在他很快就睡着了,醒来后恐惧就成为了一种恍惚的情绪。少年觉得自己的感受就像感冒时那样——某种和自己身体迥异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身体,使得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隔膜。他从饲料房走出来,趴在大象馆的玻璃窗上向里张望了一下。他没有看到大象。他只看到自己的脑袋映在玻璃上,头发上尽是茅草。少年照着玻璃清理自己的脑袋。他把一根摘下的茅草放在眼前看了看。于是他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血迹。血迹已经干裂,几乎布满了整个右手。这让他的手掌看起来仿佛是戴上了一只暗红色的陈旧的手套。手背的血迹却是从指缝间爬出来的,像几条虫子干瘪的尸体,蜿蜒进了他的袖口。少年把这只手伸在空中。手中的那根茅草立刻就被晨风吹走了。少年看到,在晨曦中,几只苍蝇落在了自己的掌心。少年在公园的湖边清洗自己的手。一些天鹅远远地凝视着他。平时少年最喜欢用石头投掷湖面上的水禽,为此没有少挨过母亲的责骂。但是今天他只是和那些天鹅呆呆地相互眺望了一阵。他走进不远处的那间亭子,向那个刚刚换上工装的女饲养员说:“有香皂吗?”女饲养员惊恐地看着他。少年冲着她伸出了那只水淋淋的右手。女饲养员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还没跑啊?”少年木然地看了她一眼。他甩甩自己手上的水,转身走了。女饲养员在身后短促地叫了一声,仿佛一声鸟儿的啁啾。她说:“回去看看你妈吧,她恐怕被警察吓坏啦。”
少年回过头去,犹豫了一下,对她说:“知道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