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他们都准备好了。但是结果却大相径庭。那个男孩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癌细胞以令人震惊的速度转移到了许多其他的器官上,他眼上的绷带还没有打开就死在了医院的急救室里。
老头有些瞠目结舌。但是他很快就幸灾乐祸地说:“即使是死了,你们也逃不了干系,你们得赔多少钱啊?”
医生摇摇头,否定了老头的判断。实际上也是如此,那个孩子的父母悲痛欲绝,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本来是坚信自己的孩子终究会健康并且美丽的。悲痛令这对父母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伤口,直到这个孩子的尸体烧成了灰烬,他们也没有去区分那道伤口的左右位置。这似乎是一个侥幸的结果,一个性质恶劣的事故被一个男孩的夭折掩盖了。但医生显然不能因此心安理得。他的女同事也不能。他们无法想象,那个孩子在另一个世界里双眼都斜斜地散乱着——他们将男孩那只正常的左眼向外调整了10度——但是这个想象却在他们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后来他们结婚了,这几乎是必然的。他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一切都进行得不露声色,以至于很久以来大家都以为他们是未婚同居。婚后医生就开始了漫长的晨跑,他的妻子也有自己一套固定的行为,那就是不厌其烦地整理着行装,仿佛随时要远行一样。
医生在这个清晨说了太多的话。他的语言由于夹杂了自己完全陌生的兰州方言,因此显得不伦不类。当“噩梦”、“绝望”这样的词用方言说出来时,既有些古怪可笑,也令医生有些不能自持地哀伤。他听到了老头不耐烦的声音,那时候他们已经从牛肉面馆出来了,老头向他抱怨说:“好了,你不要讲了,要不明天讲也可以,你不要跟着我,我还要送孙子去幼儿园。”但医生依旧喋喋不休。他要把自己的话说完,听众是必须要有的。
医生说:“从明天起,我就不出来跑步了。”
“随便你。”老头自顾走自己的路了。
医生追上去,跟在他的身后继续说着:“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我的前妻,那可是个秘密,你要听吗?”
老头头也不回,他可能认为自己是被一个疯子纠缠上了。
医生追了几步。但老头健步如飞,那种神秘的物质好像又横亘在他们之间了。医生觉得他无法追上老头的脚步,只好沮丧地站在了路边。
医生在路边喃喃自语:“那个男孩的尸体被拉走之前,我曾经去过医院的太平间……”
医生是去看那个男孩的。没有费什么力气,医生就从那些蒙着白布的尸体中找到了他。他太小了,蒙在白布下只有一个枕头那么大。医生掀起了他脸上的白布,看到他如同睡去了一般的恬静。当然,病痛的阴影依然残留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种没有丝毫侵犯性的狰狞,并不令人恐惧,只是令人心痛莫名。医生找到了那个伤口,它恢复得很好,也许再长一长,就会和预期的一样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了。医生看到了,这个伤口的位置并不像他们已经认定的那样处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他甚至用自己的双手在心中判断了一下左右,结果是,那个伤口的位置的确是正确的。它在右面,不在左面。这个事实没有带给医生丝毫的喜悦和欣慰,他觉得整个人都丧失了力气。男孩生前左手的动作,也许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也许,只是牵拉后的眼外肌令他感到了左眼的不适,但是他的行为,却令两个医生如此的绝望。原来折磨着他们的,只是他们心中那种与生俱在的莫须有的恐惧。
老头的背影越走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在广场的主席台后面了。他可能没有听到医生在他身后的叫喊。
“知道我为什么跑步吗?”医生向着朝阳大声疾呼道:“那只是为了我们心中与生俱在的莫须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