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春天,时装店里的那个女人是少年眼里惟一的春色。这家时装店的生意并不怎么好,少年经常可以看到那个女人无聊地站在店门外。有时候她抓着一把瓜子在嗑,瓜子皮被她吐向空中,超出了正常的范围,显然她是在做着一种游戏了;有时候她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傻站着,看广场上形形色色的人,看着看着,会不由自主地咧着嘴笑。少年觉得这个女人是整个广场最美的风景——她一点也不矫揉造作,不像那些游客,都像是在表演。她有时候也会来他的小摊买东西,一包口香糖,或者一瓶矿泉水什么的。这个时候,少年就会一阵慌乱。他垂着头,不敢正视她那几乎要塞进他眼睛里的胸部。直到她已经转身离去,少年依然无力抬起自己的头。在少年的眼里,她太饱满了,只有拉开一定的距离,自己的眼球才能盛得下。只有在那种合适的距离下,少年才能松弛地遥望。时装店前经常会落满鸽子,少年遥望过去,觉得这个女人渐渐地也形似一只矫健的鸽子了——“她们”都是那么鼓鼓囊囊的!少年对于自己的想象感到满意的时候,会笑着骂一句:
“妈的,避孕药!”
这句话是这个春天少年内心一切情感的最高表达,囊括了他所有的愤怒和喜悦之情。
那天,少年亲眼目睹了几个混混溜进时装店里,明目张胆地抱起一堆衣服跑掉了。他有一瞬间的冲动,从摊位上抓起了一把刀子——精美锋利的刀子是兰城的地方特产,兰城街上许多小摊都躺着它们华丽的身子——但是,少年在那一天最终没有冲过去拦截那几个蝥贼。因为他看到那个女人正在抛洒着金黄的玉米。鸽子在她的身边起舞。她的动作优美到了夸张的地步,在少年眼里,宛如舞台上虚假的表演。她是在表演给身边那个穿牛仔裤的家伙看的。这真恶心!少年啐了一口:
“妈的,避孕药!”
然后,他以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着那几个蝥贼逃之夭夭了。
当那个女人跑回店里时,少年的心情却沉重下来。女人对着空空如也的货架发呆的样子,让少年一阵心酸,觉得她受到的惩罚有些太严厉了。她又出来了,站在店门外左顾右盼,嘴半张着,似乎想在阳光中看到她失窃的物品从天而降。少年深沉地呼吸着,将手里的刀子紧紧攥住。他后悔了,因为刚刚没有拔刀向前而懊恼。后来,时装店的老板来了。少年看到他们争吵一番后,那个女人雄赳赳气昂昂地阔步离开了。她那副骄傲的样子,让少年有些糊涂,开始胡乱猜度她在时装店里的角色。
第二天,时装店里换上了另外的一个女人。少年这才意识到,广场上那道最美的风景已经被解雇了。少年感到心如刀割。
但是下午的时候,女人又像只花蝴蝶一样地翩然而至。她没有再走进时装店,她站在少年的摊位前,要命地压迫着少年的神经。她似乎在等人,既显得悠然自得,又显得焦虑不安。有一刻,她抬手撩自己的头发,腋下青青的一片让身后的少年一阵天旋地转。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果然是那个被牛仔裤包紧屁股的中年人。他们说了些什么少年一概没有听清楚,尽管近在咫尺,但是少年陷入在一种失聪般的境地里。他觉得世界仿佛与自己无限隔膜。少年的眼睛里飞舞着鸽子的羽毛,嘴里有股酸涩的滋味。直到他们结伴而去时,少年才吞下了一口酸水,脱口而出:
“妈的,避孕药!”
从此,女人在广场上消失了,这个春天在少年眼里于是就变得一无是处了,很荒芜。
中年人倒是每天依然来到广场上,按部就班地用一小袋玉米去哄骗鸽子们,并且恬不知耻地一哄就是一个下午。少年觉得这个家伙悠闲得简直令人发指了。少年想,自己这样一个本应坐在学校里读书的人都要辛劳地操持小买卖,他凭什么可以这样不务正业?少年对这个家伙厌恶透了。他甚至将这个中年人与广场鸽的现实联系在了一起。他想,这样的家伙,就像那些大腹便便的雄鸽,正是因为了它们的存在,有多少雏鸽被人为地闷死在了蛋壳里,它们挤占了生存的空间,毫无节制地繁殖,只有避孕药才能够遏制住它们肮脏的态势。
有一次,中年人接了一个电话后匆匆离去了,就是这一次,少年跟踪了他。少年把自己的摊子委托给别人,死死地盯着这个家伙。中年人先去了一座小区,可能是他的家吧,出来后,已经换上了一件新的T恤,手里还拎着一盒精美的礼品。少年觉得他真的是油头粉面。
最终,跟着这个家伙,少年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个女人。这似乎是在少年的意料之中,同时也正是他此次跟踪所要达到的目标。起初,少年甚至不太能认出那个女人了。她变了!少年在心里说,她变了!可是具体变了哪里,少年却总结不出来。少年只有在心里响亮地抱怨:
“妈的,避孕药!”
他们坐在一家西餐厅里,透过临街的茶色玻璃窗,刀叉和器皿都有一层血红的颜色。他们喝的那种酒,更是红到发黑的地步了。她时而在笑,时而眼睛里又蒙上了泪光。其间中年人离开了片刻,也许是去撒尿?少年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手指轻轻地点击着桌面,脸上是种若有所思的自得表情。后来他们从餐厅里相挽着出来时,少年更换了自己的跟踪目标,他紧跟其后,也打了辆车,尾随那个女人而去。
少年落实了那个女人的住处。令少年高兴的是,女人的家和他的家居然那么相似——它们都坐落在那种工厂家属区风格的楼群里,同样的破败,同样的陈旧,甚至,连那种在春天里发出的上个世纪的气味都那么一致。
从这天起,少年基本摸清了那个女人的行踪。通过几次有计划的尾随,少年知道了女人如今工作的地点,那是一家藏族风格的酒吧,怪模怪样的门面让少年非常憎恨。女人的作息规律也被少年掌握了。她工作的时间是在夜里,这恰好和少年的买卖不相冲突。少年白天依然在广场上经营自己的小摊,到了夜里,他便准时地来到那家藏族酒吧的门前。
少年坐在黑夜里,他通常会买一瓶啤酒,很有耐心地喝着,隔着一条马路,看着一些人在对面那扇光怪陆离的大门里进进出出。
少年坐在黑夜里,直到她下班后,从那扇门里出来,坐进出租车里扬长而去。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少年拍拍屁股站起来,有时候吹着口哨回家,有时候把脚下的空啤酒瓶一脚踢飞,来一句:
“妈的,避孕药!”
在这个春天,这一切成为了少年的寄托。好像有谁给他布置出了一项任务,那就是,他是在奉命监护着那个女人。既然是监护,少年在每天夜里都怀揣着一把刀子了。
可是,那天夜里,女人没有如期走出酒吧。
少年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之前他看到那个中年男人走进了酒吧,意识到今夜可能会有些非同寻常。春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冷,后来少年缩着身子睡了过去。是一阵风把少年刮醒的,他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就看到有个女人从自己的身边跑了过去。这时候已经是晨曦初升的时刻了。少年迷惘地呆愣了一会儿。他先是回忆出了自己此刻坐在路边的原因,接着,他张望那个已经跑出去十多米的背影,发现原来是那个女人。女人的屁股在跑动中摇摆,显得非常有力,看得少年目瞪口呆。少年依然不是很清醒。他站起来,舒展自己酸痛的筋骨。他一连挺了三下腰。接着,他原地蹦了几下,并且大口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当做完这些动作后,少年的目光落在了酒吧那扇洞开的大门上,它在晨曦中大张着嘴,好像也在贪婪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少年把自己的脖子扭了扭,听到脖梗发出骨头粉碎般的“嘎吱”声。然后,他迈步走向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