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荃法
小时候我极爱动,爱走路,尤其爱走朦胧月光下的夜路,爱走坑边崖下的险路,爱走别人和自己都不曾走过的陌生路。每走一次,总使我求新好奇的欲望得到很大满足,总使我产生许多美好的神秘的幻想,总要在小伙伴面前炫耀而又炫耀。
自学会走路至今,我不知走过了多少的路,当时的情景大都模糊不清,但九岁那年跟父亲的一次远行,却一直清晰的留在我的记忆里。
说是远行,其实并不远,是到仅距我村12里的北午渡镇去。那时候,常年囿于古寨里的我,实在还弄不清12里究竟有多远,一定是快到天边了吧?一定是昨夜星陨落的地方吧?我怀着神秘的向往出发了。刚下过一场小雨,大地洗得很干净,草很青,路很松软,空气也很清爽。远处可见南山的轮廓。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昂头,挺胸,甩开胳膊,迈动匀称的步伐,穿过一座座陌生的村落,超过一块块陌生的秋田,跨过一道道陌生的小溪。
大概就是这“陌生”,更激发了我走路的兴致,更诱惑了我对那神秘去处的向往。走累了,我们就放慢脚步,解开衣扣,一团团热气冲出胸怀,飘游着,去和带有泥土香味的大地的气息交融。到了小河边,我们作短暂休息,我躺在沙滩上,沙滩似会移动,身如在浮云上飘游。父亲用红白两色高粱篾子给我编了一个风葫芦,当我们踏上新里程时,秋风习习,风葫芦快速地转动着,给我们的旅程增加了新的情趣。天将中午,我们终于走到远近闻名的繁华小镇,走进一个新的天地。我第一次见到沿镇流过的大沙河,第一次见到沙河里漂动的帆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挂着各种招牌的店铺,第一次听到那么热闹的市声。若干年后,当我旅游上海、北京、广州、武汉的时候,当我成为河南省会郑州居民的时候,也没有磨去北午渡小镇在我脑际打下的深刻印记,也没有冲淡那次远行中的美妙享受。我曾在《人生与井》的小文里有过记述,有次我在南坑捉鱼误落暗井,母亲怕我背着大人玩水,就给我讲淹死鬼找替身的故事吓唬我,自此我知道有淹死鬼,后来听鬼的故事多了,知道还有撑死鬼、饿死鬼、吊死鬼、屈死鬼,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鬼。听说某老汉起早赶集卖菜,误入鬼集,买菜者特别的多,给钱也大方,很快就把一担菜卖完了,鸡叫天明,老汉惊呆了:
眼前是一片坟冢,每座坟头上都放着一把菜,再往钱袋里看,他卖得的钱全是打着钱印子的一叠叠烧纸。又听说,有人走夜路,遇上鬼打墙,走呀走呀,走得两腿发硬,大汗淋漓,再也走不到家,待天明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围着一座新坟转,坟冢周围留下一圈圈的脚印,脚印上的土被汗水和成了泥浆。听鬼听得多了,也就信了鬼,睡觉,走路,一想到鬼,脑际立刻就闪现鬼影,有时鬼像木柱,上下一样粗,无头无脚,却能就地移动,有时鬼像青面獠牙的怪兽,浑身长毛,嘴唇滴血,有时鬼又似人,只是无血色,无生气,叫起来直腔直调。
我常作着防鬼的准备。听说鬼怕血,走路时,特别在走夜路时,我就将中指含在嘴里,若遇鬼,我把中指咬破,将血甩在鬼身上。还听说鬼没有膝盖,腿不会打弯,不能抬脚跨门槛,又听说鬼只会走直路,不会绕弯,我就盘算,若遇鬼,就跑进有高门槛的庙院,或左右交替奔跑,挣脱鬼的纠缠。但我始终没有遇到过鬼。
自从脑子里生出鬼来,走路再也走不出那种情致,再也走不了那种潇洒,再也没有那种一往直前的心境了,抬腿动脚,总有鬼魂缠扰,使我惶恐不安,左顾右盼,忧前虑后,步履踌躇。白天走路,或遇坟场,或人大坡,眼前突然就会有鬼出现,男鬼女鬼,时隐时现,若即若离。夜里走路,总觉身后窸率有声,免不得且走且停,勾头窥视,哼小调,吹口哨,或鼓起勇气对着空旷的原野大吼:“我——不——怕——”,以给自己壮胆。
路走久了,自然不信世上有鬼,偶尔再听别人说鬼,也只是当传说听听罢了。可人也真是怪物,别人说鬼不能再吓自己,自己却往往编造出鬼来吓自己。还是在许昌地区工作的时候,一次到偏远的乡村搞调查研究,傍晚时突接乡政府通知,要我赶去听传达文件。村干部怕我深夜归来遭坏人伤害,交我一支老式步枪。听完传达返村时,已是午夜。天上浮云飘游,月儿时明时暗,我像走进梦里。翻过崖头,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人影晃动,我即刻匍匐在地,厉声喝问:“谁!”无应声,我更紧张了,急推子弹上膛,又喝问:“谁?”仍无应声,那影子似晃动着向我扑来,我在慌乱中扣动扳机,随着一串火光的闪耀,枪声划破夜空,在空荡荡原野飘散开去。
人影仍在原地晃动。我揉了揉眼,仔细看去,却不像人,脑际猛生一念:
鬼!我跃身而起,提枪跑了。村干部见我跑得气喘喘的,脸色苍白,忙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将路上的遇险经过说了,村干部反笑起来,说那定是坟前的柳丛,吓过不少夜行人呢。第二天,他领我去看,果是柳丛,夜里被我打断的柳枝躺在地上,柳叶已经枯萎。我的脸顿时发起热来。
说不清是从何年何月何日起,又是何因,我不再怕鬼,走路的时候,脑际也不再有鬼影闪现,许是“大饥荒”的年代我亲眼见到太多的人变“鬼”的惨状?许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也被打入鬼类,见鬼不识鬼了?许是历史的长剑把鬼赶进鬼窟了?
我还没有走到生命的尽头,我还要走许多的路,在我后半生的旅程中,但愿不会再有鬼的缠扰,就像我第一次跟父亲远行那样,走得坚定不移,走得潇洒自如。
我还没有走到生命的尽头,我还要走许多的路,在我后半生的旅程中,但愿不会再有鬼的缠扰,就像我第一次跟父亲远行那样,走得坚定不移,走得潇洒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