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要警戒一下浮生了,他又忘了他同他太太曾有过的几次争执。丽嘉真糊涂呢。”这是冬仁的出于衷心的话。
韦护呢,他都听到和见到了,但他不说,他觉得他很了解这些人。而且他微微有点高兴。无论怎样,他仍保留了一个较好的地位,在这群姑娘们心上。尤其是对于丽嘉,他很相信,纵使丽嘉和浮生排排走着,那不过是兄弟姊妹,而她所给他自己的一闪眼光,却是包涵得有许多话和感情的,他望着她隐隐摆动的腰肢,他自己仿佛觉得有一点点无言的忧伤。他只是装做精神很好的,热心地同光复在讨论光复的一件事。
“我懂得,这一种名士的遗毒,你自己不会觉得的。你只觉得被冤屈了。而他们又总以为你是太难了解了,他们说你是个人主义,而他们又都以自己的简单而骄傲。真是不值什么,本来中国人是极浪漫的,病态的神经质的人,古老的民族呵!你,我懂得的,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你相信自己的时候,总是很多,你不甘于平凡。而你的那几位同事又真是不足道得很。我知道的,你自然很痛苦呵。我会替你尽力的。我也曾像你一样怪僻过呢,不过这都早就过去了,我们不说它。你也得学会忍耐,牺牲意见。你们湖南人做事各方面都好,就只常常太偏激了一点。这也是毛病。你觉得我的话怎样?”
光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说:
“你真知道我,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吧。唉,告诉你吧,你说的不错,名士的遗毒,我从前本是……一一不说了,我们以后再谈。”他自己忽然停住了话题,是因为已走到丰润门了的缘故。
穿黑衣服的警士眼炯炯地望着这一群男女,而且警告说到了九点半是必得关城门的。
大众分乘了几只小船,迤逦的、鱼贯的、向生满苇叶的曲港行去。有的地方芦苇太高了将月光遮去,船只在深黑的水潭中无声地滑走,或是嚓的一下,船底触着斜伸出的短的断茎,或是风过去,苇叶的尖全颤颤的,细语着,薄的衣衫全鼓荡起,发覆在额上,呵,这清凉畅快的夏夜!
韦护有好几年不曾领略这江南的风味了。它像酒一样,慢慢将你酥醉去,然而你不会感到这酒的辛烈。它诱惑了你,却不压迫你,正像一个东方式的柔媚的美女,只在轻颦轻笑,一顾盼间便使人无力了,这里没有什么紧张、心动的情绪。韦护想起他往年在中学时代的事来,他是多么一个可以十足骄傲的年轻的人呵!到现在,唉,他的才情呢,逸兴呢,一切都已疏远了,而且那些友人呢,那些“郑板桥”,“王渔洋”……大约到现在仍然在做着一些潇洒的或是感慨的新诗吧。他们一定还是那样多愁落魄地生活着。然而他,那时最惊人的他,却变了,变得太厉害,会使人不相信。他一想起过去的生活,想起他被二十世纪的怒潮所冲激的变形,他真感到有点伟大得可惊叹!
好多人都像想到什么去了,全寂然无声。不久,又经了几个转折,船绕过湖心亭,走到一个桥下,月亮摇摇荡荡飘在荡漾的湖水上。像披了一层薄纱的紫金山更显得俏丽了。忽然在后面的船上,悠然地响起: “啊,良宵呵!”的歌声,是三位女士的合唱。他们不能将歌辞细细辨明,然而那声调的柔和,和微微带点感伤的凄切,他们都感动得拍起手来,一致赞好,要求她们再唱,浮生也向坐在对面的丽嘉说:
“怎么样,好不好,你也来唱个吧。”
丽嘉将头扭了一下,哼了一声,接着便笑道:
“欢迎我唱吗?”
同船的矮李忙将两手合拢来轻轻拍了两下,连说欢迎之至。
丽嘉望也不望他一眼就昂起头嘘着唇,高高地叫了一声。
这一下大家都哗然笑了。浮生也学着叫起来。
船到宽广的湖面了,都慢慢荡着,彼此距离得很近,大家很方便地谈起话来。
可是时间已过去很多了,他们怕拖延得太久,只好从芰荷丛中赶快地划回码头去,大家可以一伸手便攀住那正在满开的花,嗅着这花的清香。
进城时,警士很不高兴地申叱着,他已等待快一刻钟了。
挨了骂的人,反因此增加了笑谈的趣味,比在湖上,在回来的路上更嘈杂了,到最后,丽嘉忽然说:
“这里面有个人真沉默得使我疑心呢。”
好几个人都惊了一跳,连珊珊都以为她朋友是开她的玩笑。柯君是更愁惨的沉默了。其实丽嘉真无心会说到他身上。唉,这可怜的人!
6
十一点钟的时候,韦护已独自踯躅在冷漠的车站。只有稀稀朗朗几个候车的人,和几个打着呵欠的搬运夫。稍远的地方,陈列着不少睡熟了的人体,随着微风,送来那粗重的浓鼾。韦护心里异常不安。他像正恼着什么人一样,可是又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他厌烦地望着一切,又觉得都不是可以将眼光放落在那里的。灯光黄黄的,照出那建筑的拙笨和污秽。他又抬头去望天,天空灰灰的,一点云彩也没有,月亮已升到中天了,只冷漠无情地注视着大地。几个星儿,在不关心地眨着眼。这景象真使人愁惨。韦护勉强压住自己的无来由的烦躁,开始去想这次他回上海后应着手先办的事。第一得找个住处,陈实那里是决不能久留的;学校也不能住,人太杂,做事不方便,这房子的事就太难了。他又有一些习惯,是很难邀得同事了解的。他比他们更浪漫,他的历史可作证,他从前因为贫苦,有过两天没吃饭。等将最后的衣当了钱时,却将来买醉了。他为了爱情也曾……即使最近在北京,也因为工作忙迫,有三个星期都忘记换衬衫了,然而他却不愿住在那终夜都可以听见邻家打牌的房子,而且准能碰到隔板壁就住有一对夫妇。但是住什么地方呢?太麻烦了。他又去想别的事,想到学校,想到仲清,想到这次会面,这次会面上,不是仲清也显然和他做对吗?他不免更焦躁起来,在那空落的月台上,不知来来去去走了许多回。他暴躁地诅咒这迟到的火车,而且在心上竟骂了一句不文雅的话。
但是忽然,又静下去了,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影,这影子很模糊,却使他喜悦。这影子里显出一双活泼有力的大眼,像丽嘉。他心里想:“如我现在又转到她们那里去,她们将怎样呢?”立刻他有答案了。他断定她们一定都很惊诧地张着惺松的眼,笑着,感到有趣地笑着来欢迎他,她们真都可爱呢。他真下决心了,他举步朝站里走去,微笑着想到他去惊扰她们的情景,准可以骇她们一跳,她们一定会快乐着来怨他的。可是飕的一下,响起一个责备的声音:
“韦护!你怎么了?难道你还闹这些无意识的玩意儿吗?有几多事等着你去做,你却像小孩般在找着女孩子玩!”
他骇得停步了。而且依稀有点鄙薄自己起来。正在这时,从浦口开来的车便轰起来了,车头尖锐地叫着,凶猛地直冲过来。候车的人都惊慌地忙乱了,搬运夫乱窜着。而他呢?变得很可笑,他仿佛又有点恨这车来得太快了。
直到车又快开了,他才断然地像气愤样地跳上车去,他凝视着城的那方,微微带点怅惘。这一夜他未曾合眼;及到上海时,他却已想好了两首诗,这是已经荒弃到快两年的玩意儿了。
7
第二天,矮李还预备与柯君再来邀请游山,但不凑巧得很,天却变了,大团的黑云,直盖了拢来,到下午,大点的雨,便滂沱起来了,矮李很懊恼地望着天色,自叹地说:
“唉,看情形,今天只得要动身了呢。”他又转过头来,望柯君,“但是,你怎么样,为了你,我想我们有留住几天的必要。唉,我看你,完全失败了呢。”
“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呵!”柯君心中的希望并不绝,他以为丽嘉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小孩,虽然有时喜怒无常,但却并不是有心的。
“我说,她对浮生太俨然了呢,而且太倨傲,她对我们连正眼也不看;在湖上,她还嘲笑了韦护。唉,我说,她到底凭什么瞧不起我们,瞧不起韦护?”高李简直有点气愤起来了。
“女人么,不就是这样,她若不装出一点自大的样子,她不是就找不到一点自己美好的满足来做安慰么?不过柯君却真有眼力,她实在是出类拔萃的呢,但她单喜欢浮生那呆子,我却感到不平。”
两李的意见,总是与他们的尊躯一样,相差得太远。高李听他说什么出类拔萃的话,他皱着眉,到后来,像想起了什么一样高声地问柯君:
“那个微微有点胖的,白白脸的是姓什么呢?”
“呵,是薇英,姓什么可不知道,她们都废了姓的。她性子比较好些,你对她怎样呢?”
“谈不到,谈不到……”他们都大笑了。
于是谈话的题材便推广了,但大半总不超过女人的范围。
至于那几位被谈论到的女士呢,也在雨声中讲到夜来游湖的事。不是月亮多皎洁的么,谁知天气一下就变了,这场雨已扫尽了夏日的炎威。风从身上吹过,简直有很深的秋意似的。她们不禁感到时间跑得太快了,而对于这秋季的来临,不知怎样才好。她们讨论着行止。在这些时候,丽嘉总是不愿表示意见的,她说:
“我真住腻了这地方,我们都太闲了,闲得使人真闷,我赞成我们全找事做去。”
春芝第一个反对,理由是她没有技能,她要念书去,她真需要念书呢。
接着薇英赞成,赞成春芝的意见。她来南京时,本是预备学体育的,却为丽嘉和珊珊反对,说她不适宜,强迫她一同呆下来学音乐,学绘画,看小说的玩过去了,她的成绩都不好,只在思想上、个性上受了很大的同化,她从前是一个拘谨守旧的人。而她之所以预备学体育,也是不能不走这条生活的捷径,她完全是为了两年毕业后可以不难找到一个位置,她的经济实在不宽裕。正因为她受了她们的影响,她很爱自由,又爱艺术,但她觉得若不能将自己的经济地位弄得宽裕些,那一切只全是美梦。她到底没有全变得像她们,她比她们能多虑到这一层。她说她想到北京进女师大去,那里学费低,录取并不严格,她去学音乐,听说那里的教授很有名,她或者可以有点成就。
珊珊同情她,说:
“本来,我们同着一块生活,自然很好,但究竟不是长事,我们都太年轻了。所以我们的懒惰总是胜过我们别的方面,它将害得我们一无成就。你去北京,我觉得很好,再受一番学校的训练,未始不更有益处些。我呢,我也很想能进一个学校,那里人多,凡事都显得有生气。但又因为人多,我受不了那压迫,我始终只愿和几个好友过着理想的生活,像现在一样。所以我虽说希望你们都努力去,但在我心上,我终究是很难过这分离的,若想再聚,恐怕就不易了。”
大家随着都有点黯然了,好像还是不分开的好。
丽嘉则坚持自己的主张,她给一个在南洋做校长的朋友写了一封信,请他找五个教员的位置,她希望大家都到那新的境界去。她说了五打以上的梦想,说得像真有其事一样来鼓惑她的朋友们。真是大家都动心了,只愁找不出那么些位置怎么好。
一个礼拜过去了,回信还没有来。自然回信不会这样快!邮政还没有用到飞机呢。薇英不耐等了,若是再迟延,事又不成功,则学校也不能进,她不能再一玩又半年,所以无论丽嘉怎样说得天花乱坠都枉然了,她决定这天去北京。她们送她渡过浦口上了车才回来。她们在要好的女友前,都不会吝惜那恋别的泪,她们都坦率地热烈地拥抱了好几次,直到车开了,薇英还从窗户口伸出一个嘟着嘴的脸,天真地哽咽着,话说不分明:“南洋有……有信来,你们告……告我。我再来看……看你们。”
几天后,春芝和那顶小的一位也考了学校,丽嘉只是焦躁地望着回信。她向珊珊说: “你呢,你怎么样?她们都走了。我,我是要走的,我要离开中国,这国度里的一切都使我生恨。我想到法国去,但是没有钱。克强从巴黎来信,说一年只要四百块钱。四百块,数目并不多,我相信纵使家里毫不帮助我,我也可以弄得。什么工作我不可以做?衣装店职员也好,咖啡馆的侍女也好。只是路费,而且,你说,我们能不能够穿起香港布短衣在巴黎城里跑。现在呢,只好到南洋去,南洋总比中国好,因为那里的一切我们都生疏得很呢。等到一觉得不好了,我们再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慢慢地就可以走到巴黎了。或者到意大利去,到德国去……我相信总不会饿死的,而且总是快乐的……我们还可以见到许多……”
她不说下去了,她想到同一些热情的文学家做朋友,那真是幸福的事。
珊珊却跳起来了:“嘉!你真好。我相信你。我们一同走。我们同做流浪天涯的人吧!”
信是终于到了,但信上说:
“近来此地人浮于事,谋事极为困难(朋友中已不乏人,你认识之本德君,亦于昨日抵广州矣),故我等均无法,终日惟有相对闷坐而已。且五人位置,亦甚为难,因教员之聘请,均须取得校董同意,而校董又全为糊涂之资本家,猪而已……”
丽嘉把几张信纸扯成粉碎,她不屑再给这朋友写信了。
然而她们不得不想法,不久,便决定了,因为丽嘉的一个女友在上海来信要她去看一看,这女友正在一个无理由的失恋中。丽嘉觉得有安慰她的责任,而珊珊也愿同去,她是听了浮生太太的怂恿,想到S大学去听一点课,据说这学校是很理想很自由的。
第二章
1
到上海是八月末的时候,气候还不很凉,太阳正要下山的时候,丽嘉和珊珊两人所乘的那趟车,已轰然地停止在北火车站了,一切都格外喧哗。她们从那沉闷的车箱跳出时,直像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们想到去年离开这儿的时候了。她们站在船头上,骄傲地摇着手巾,向那些高大的建筑物,那些龌龊的脸,以及一切遗留在记忆里的权势、狡猾、卑鄙告别,她们愿意不要再来了。谁知时间还不到一年,又觉得无路可走一样,又来到这里了。她们带点好奇心,接受了这不堪的嘈嚷,在人堆中挤着向前去,并四处搜求她们要见的人影。忽的,从她们背后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呵!珊!”一个白净的女人便跳到珊珊的胸前了。珊珊也握起她的手,端详着那圆的脸,说:“怎么雯姐,你更漂亮年轻了呀!”接着浮生也笑着走拢来。他问她们的行李怎样了,于是她们将一张行李单交给他,而她们便欢笑着走进待车室了。丽嘉第一句便问小宝宝怎样了,乖不乖,因为头次浮生在南京曾告诉她,说小宝宝很像她,尤其那对黑眼最像,时时放出金色的光来。雯便显出母亲的笑,说是睡着了,等下回家便可以看见,她不必说出那小天使的可爱来,她想准可以使她们惊诧而疼爱的。珊珊又去打趣她的旧友。雯颇有点放赖的神情蹲在她身旁了。她正经地说:“珊!你不知道,我想你来,比浮生离开我时想他还厉害,总觉得朋友更使人难忘呢。”于是她们都不言地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