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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挂着头天晚上黎涯送来的消息,等不到天亮她就醒了。五更天特别冷,被子薄,常常会冷醒的,一醒就不能再睡着。窗户纸透过一层薄光,把窑洞里的物件都照得很清楚。她用羡慕的眼光去看对面床上的张医生的老婆。她总像一个在白天玩得太疲倦了的孩子似的那么整夜喷着平匀的呼吸。她同她一样也有着最年轻的年龄,工作相当累,可是只有一觉好睡。她记得从前睡也容易醒,却醒得迷迷糊糊,翻过身,挡不着瞌睡一下就又睡着了。然而现在睡不着,也很好。她凝视着淡白的窗纸而去想许多事,许多毫不重要的事,平日没有时间想这些,而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却是一种如何的享受啊!她想着南方的长着绿草的原野,想着那些溪流,村落,各种不知名的大树。想着家里的庭院,想着母亲和弟弟妹妹,家里屋顶上的炊烟还有么?屋还有么?人到何处去了?想着幼小时的伴侣,那些年轻人跑出来没有呢?听说有些人到了游击队……她梦想到有一天她回到那地方,呼吸那带着野花、草木气息的空气,被故乡的老人们拥抱着;她总希望还能看见母亲。她离家快三年了,她刚强了许多,但在什么秘密的地方,却仍需要母亲的爱抚啊!……
窗户外无声地飘着雪片,把昨天扫开的路又盖上了。催明的雄鸡,远近地啼着,一阵阵的号音,隐隐约约传来。她又想着一个问题:“手术室不装煤炉怎么行呢?”她恼怨着院长,他只懂得艰苦艰苦,却不懂医治护理工作必需有的最低的条件。她又恨外科主任,为什么她不坚持着一定要装煤炉子!而且郑鹏也应该说话,这是他们的责任,一次两次要不到,再要一次呀!她非常不安宁,于是爬了起来。她轻轻地生火,点燃灯,写着恳求的信给院长。她给黎涯也写了一个条子,叫她去做鼓动工作,她自己上午是不能离开产科病室的。她把这一切做完后,天大亮了。她得紧张起来,希望今天下午不会再有临产的妇人,她满心希望不要失去这次见习手术的好机会。
黎涯没有来,也没有回信,她忙着准备下午手术室里所需要的一切。假如临时缺少了一件东西,影响到病人生命时,这责任应该由她一个人负担。她得整理整个屋子,把一切用具都消毒,依次序放着,以便动用时的方便。她又分配两个看护的工作,叮咛她们应该注意的地方,一点也不敢懈怠的。
郑鹏也来检查了一次。
“陆萍的信你看看好么?”黎涯把早晨收到的纸条给他,“我想无论如何今天不可能,也来不及,我并没有听她的话。不过假如太冷,我以为可以缓几天再动手术;这要你斟酌。”
郑鹏把纸条折好后还了她,没有说什么,皱了皱眉头,又去审视准备好了的那些刀、钳子、剪子。那些精致的金属的小家具,凛然地放着寒光,然而在他却是多么熟悉和亲切。他把这一切巡视一遍之后,向黎涯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很好”。他们在这种时候,只是一种工作上的关系,他下命令,她服从,他不准她有一点做为朋友时的顽皮的。最后,在走出去时,他才说:“两点钟把一切都弄好。多生一盆火。病人等不及我们去安置火炉。”
一吃过午饭,陆萍跑着转过这边山头来。
黎涯也传染上了那种沉默和严肃,只向她说病人不能等到装置火炉再开刀。她看见手术室里已经有几个人,她陡地被一种气氛压着,便无言地去穿好消毒的衣帽。
病人肋下的肚腹间有一小块铁,这是两月前中的炸弹,这样的弹片曾经在他身上取出过十二块,只有这一块难取,取过一次,没有找到。这是第二次了,因为最近给他增加了营养,所以他显得不算无力,能自己走到手术室来,并且打算把盲肠也割去。不过他坐上手术台时脸色变苍白了,他用一种恐怖而带着厌倦的眼光望着这群穿白衣的人,颤抖着问道:“几个钟头?”
“快得很。”是谁答应他。但陆萍心里明白医生向病人常常是不说真话的。
郑鹏为着工作轻便,里面只穿一件羊毛衫;黎涯也没有穿棉衣,大家都用一种侍候神的那么虔诚和谨慎。病人躺在那里了,他们替他用药水洗着。陆萍看见原来的一个伤口,一寸长的一条线,郑鹏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她明白要她帮着看护滴药。科罗芳的气味她马上呼吸到了,但那不要紧,她只能嗅到一点,而数着数的病人,很快就数不出声音来了。
‘她看见郑鹏非常熟练地去划着,剪着,翻开着,紧忙地用纱布去拭干流着的血,不断地换着使用的家具,黎涯一点也不紊乱地送上每一件。刀口剪了一寸半,红的,绿的东西都由医生轻轻地从那里托了出来,又把钳子伸进去,他在找着,找着那藏得很深的一块铁。
房子里烧了三盆木炭火,却仍然很冷。陆萍时常担心把肚子露在外边而上了蒙药的病人。她一点不敢疏忽自己的职守,她时时注意着他的呼吸和反应。
医生又按着,又听,又翻开很多的东西,盘结在一起,微微的蒸气从那翻开的刀口望外冒,时间过去快半点钟了,陆萍用担心的神色去望郑鹏,可是他没有理会她,他把刀口再往上拖长些,重新在靠近肋骨的地方去找。病人脸色更苍白,她很怕他冷,而她自己却感到有些头晕了。
房门关得很严密,又烧着三盆熊熊的炭火。陆萍望着时钟焦急起来了。已经三刻钟了,他们有七个人,这么关在一间不通风的屋子里,如何能受呢?
终究那块铁被他用一根最小的钳子夹了出来,有一粒米大,铁片周围的肉有一点点地方化了脓。于是他又开始割盲肠。陆萍实在头晕得厉害,但仍然支持着,可是黎涯却忽然靠在床上不动了。她在这间屋子里呆得很久,炭气把她熏坏了。
“扶到院子里去。”郑鹏向两个看护命令着。另外两个医生马上接替了黎涯的工作。陆萍看见黎涯死人似的被人架出去,泪水涌满了眼睛,只想跟着出去看,可是她明白她在管着另一个的生命,她不能走。
郑鹏动作更快,但等不到他完毕,陆萍也支持不住地呻吟着。“扶她到门口,把门开一点缝。”
陆萍躺倒在门口,清醒了一些,她挥手喊道:
“进去!进去!人少了不行的。”
她一人在门口往外爬,想到黎涯那里去。两个走回来的看护,把她拉了一下又放下了。
她没有动,雪片飞到她脸上。她发抖,牙齿碰着牙齿,头里边好像有东西猛力往外撞。不知道睡了好久,她听到很多人走到她身边,她意识到是把病人抬回去。她想天已经不早了,应该回去睡,但又想去看黎涯,假如黎涯有什么好歹,啊!她是那么的年轻呀!
冷风已经把她吹醒了,但仍被一种激动和虚弱主宰着。她飘飘摇摇在雪地上奔跑,风在她周围叫,黄昏压了下来,她满挂着泪水和雪水,她哭喊着:“就这么牺牲了么?她的妈妈一点也不知道呵!……”
她没有找到黎涯,却跑回自己的窑。她已经完全清楚,她需要静静的睡眠,可是被一种不知是什么东西压迫着,忍不住要哭要叫。
病人都挤在她屋子里,做着各种的猜测,有三四床被子压着她,她仍在里面发抖。
到十一点,郑鹏带了镇静剂来看她。郑鹏一样也头晕得厉害,但他却支持到把手术弄完。他到无人的雪地山坡上坐了一个钟头,使自己清醒,然后才走回来,吃了些热开水。他去看黎涯,黎涯已经很好地睡了。他又吃了点东西,便带着药片来看她。
陆萍觉得有朋友在身边,更感到软弱,她不住地嚶嚶地哭了起来,她只希望能见到她母亲,倒在母亲的怀里痛哭才好。
郑鹏服侍她把药吃后才回去,她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呢,谁也不知道。第二天,黎涯走过来看她的时候,她还没有起来。她对黎涯说,似乎什么兴趣都没有了,只想就这么躺着不动。
5
陆萍像害了病似的几天没有出来,医院里的流言却四处飞。这些话并不相同。有的说她和郑鹏在恋爱,她那夜就发疯了,现在还在害相思病。有的说组织不准他们恋爱,因为郑鹏是非党员,历史不明。
陆萍自己无法听这些,她只觉得自己脑筋混乱。现实生活使她感到太可怕。她想为什么那晚有很多人在她身旁走过,却没有一个人援助她。她想院长为节省几十块钱,宁肯把病人,医生,看护来冒险。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于革命有什么用?革命既然是为着广大的人类,为什么连最亲近的同志却这样缺少爱。她踌躇着,她问她自己,是不是我对革命有了动摇呢。
旧有的神经衰弱症又来缠着她了,她每晚都失眠。
支部里有人在批评她,小资产阶级意识,知识分子的英雄主义、自由主义等等的帽子都往她头上戴,总归就是说党性不强。
院长把她叫去说了一顿。
病员们也对她冷淡了,说她浪漫。
是的,应该斗争呀!她该同谁斗争呢?同所有人吗?要是她不同他们斗争,便应该让开,便不应该在这里使人感到麻烦。那么,她该到什么地方去?她拼命地想站起来,四处走走,她寻找着刚来的这股心情。她成天锁紧了眉毛在窑洞里冥想。
郑鹏黎涯两人也奇怪为什么她一下就衰弱下去。他们常常来同她谈天,替她减少些烦闷,而谴责却更多了。甚至连指导员也相信了那些谣传而正式地责问她,为恋爱而妨害工作是不行的。
这样的谈话,虽使她感到惊讶与被侮辱,却又把她激怒起来,她寻仇似的四处找着缝隙来进攻,她指责一切。她每天苦苦寻思,如何能攻倒别人,她永远相信,真理是在自己这边的。
现在她似乎为另一种力量支持着,只要有空便到很多病房去,搜集许多意见,她要控告他们。她到了第六号病房,那里住有一个没有脚的害疟疾病的人。他没有等她说话,就招呼她坐,用一种家里人的亲切来接待她。
“同志!我来医院两个多星期了,听到些别人说你的事,那天就想和你谈谈,你来得正好,你不必同我客气,我得靠着才能接待你。我的双脚都没有了。”
“为什么呢?”
“因为医务工作不好,没有人才,冤冤枉枉就把双脚锯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了。那时许多夜只想自杀。”
陆萍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便说:“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我们这医院像个什么东西!”
“同志,现在,现在已算好的了。来看,我身上虱子很少。早前我为这双脚住医院,几乎把我整个人都喂了虱子呢。你说院长不好,可是你知道他过去是什么人,是不识字的庄稼人呀!指导员不过是个看牛娃娃,他在军队里长大的,他能懂得多少?是的,他们都不行,要换人;换谁,我告诉你,他们上边的人也就是这一套。你的知识比他们强。你比他们更能负责,可是油盐柴米,全是事务,你能做么?这个作风要改,对,可是那么容易么?……你是一个好人,有好的气质,你一来我从你脸上就看出来了。可是你没有策略,你太年轻,不要急,慢慢来,有什么事尽管来谈谈,告告状也好,总有一点用处。”他呵呵地笑着,望着发愣的她。
“你是谁?你怎么什么都清楚。我要早认识你就好了。”
“谁都清楚的,你去问问伙夫吧。谁告诉我这些话的呢?谁把你的事告诉我的呢?这些人都明白的,你应该多同他们谈谈才好。眼睛不要老看在那几个人身上,否则你会被消磨下去的。在一种剧烈的自我的斗争环境里,是不容易支持下去的。”
她觉得这简直是个怪人,便不离开。他像同一个小弟妹们似的向她述说着许多往事,一些看来太残酷的斗争。他解释着,鼓励着,耐心地教育着。她知道他过去是一个学生,到苏联去过,现在因为残废了就编一些通俗读本给战士们读。她为他流泪,而他却似乎对本身的荣枯没有什么感觉似的。……
没有过几天,卫生部来人找她谈话了。她并没去控告。但经过几次说明和调查,她幸运地是被了解着的。她要求再去学习的事被准许了。她离开医院的时候,还没有开始化冰,然而风刮在脸上已不刺人。她真真的用迎接春天的心情离开这里。虽说黎涯和郑鹏都使她留恋,她却只把那个没有双脚的人谈话转赠给他们。
新的生活虽要开始,然而还有新的荆棘。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艰苦中成长。
作于1940年
原载1941年11月《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