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贞有时也会有点心动了,她答她:
“这些我都不内行。假若爷爷们说话呢。”
“那怕什么,他们到了这一天,也只得这么呢,卖点家里多下来的东西,做做零用,也说话!要管闲事,就得一齐都管,爷爷们又不会替你抚孤!还会像往日。老太爷那时是不同,那时的叔叔们才真象儿子待他,他也就不枉了他们的苦心,挣来的功名也不小,算对得住他们了。我看,都得盘算一下,秋蝉也空着,我几时都想把去年收的花子托人换点棉条,一天总也好拉出一点纱来,我空了,奶妈空了,也好拉拉。还有就是奶妈也得喊走一个了,说是大锅里的饭,究竟能省得一口是一口。奶奶当然这些事都不懂得,那奶奶就不管,让我老婆子做去就是,只要奶奶说声好。屋子里总有个主子,我到底不过是一个奴才。”
“依你说,那就随你吧,只是不要让大家都晓得了,说我们家这样也卖那样也卖。”曼贞自己也实在没有更好的计划,她除了能够替孩子们想到新衣的添置,就不懂得想到更远的地方去。不过她有一个吃苦的决心,为了孩子们的生长,她可以捐弃她自己的一切,命运派定她该经过多少磨难,她就无畏的走去。其实她是连所谓苦,怎样苦法,都是不清楚的。
奶妈真的就被喊走一个了。走的时候,曼贞送了她两件旧衣,量了三升米,红薯和芋头也装了一篮子去。秋蝉也呜呜呀呀的坐在后房里纺起纱来了,开始还觉得好玩,过后就懒起来了。于是幺妈就走过来骂道:
“你以为是替我纺的?你以为明日嫁出去就不要衣穿?奶奶该拿多少钱进城替你去买么?”
于是秋蝉又继续纺去了。曼贞一人坐得没有事,从前刚嫁过来时,也好玩试过几回的,于是她便走去看秋蝉。秋蝉懂得了她的意思,便说道:
“奶奶也会么?要不要试试?”便赶快站起来。
奶妈也凑趣:“容易的很呢,我看奶奶没有弄过。”
“会的,怎么不会,恐怕还纺得好些呢。”曼贞便坐了下来。果真她纺得很细,纱又匀,到底她的手轻,可是只几下,手就抬不起了,于是她又丢了它,看看别人纺,倒也有趣的。
小菡成天跟着幺妈四处跑,把狗食猪食喂喂鸡鸭,到菜园去,到后园去,看做山芋粉,看磨米豆腐,看冬笋坏没有,看装杂粮屋子里的鼠穴。幺妈带着她,便要告诉她许多。有时她就跟着顺儿。有时骑在老头肩上到池塘的那边采一些梅花、李花回来,供在灵座边,插一枝在妈的房里的花瓶里。她不出去的时候,就靠在妈的怀里,唱歌给妈听,奶妈们又教了她许多新的。她喜欢弟弟得很,常常用小指头去摸那嫩脸,小弟弟也会同她说话了,“哦,哦,哦”的学着她。她笑,弟弟笑,于是妈也笑了。
这里的春天,虽说要下小雨,却更多好的太阳。只要是晴天,便暖烘烘的,穿薄棉衣还觉得热呢。有几次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幺妈便来劝道:
“奶奶,桃花在炸苞呢,大门口走走吧。今年的雨水不错,旧年的那场大雪就下得正好,你去看吧。外边虽说有点风,不要紧的,走走人会心宽些,要秋蝉扶着你。”
曼贞望了望窗外的阳光,便高兴的答应了,于是带着秋蝉,顺儿又牵着小菡,跟着幺妈,一行人就出发了。刚一走到大门边,三条狗又加入了这行列。
“呵!真是春天了呵!看,我多久没有出大门了,景色真是全变了呀!靠池那边一排红的就是桃花么?那年陈家花园送我们的两株玉兰,没有谢吧?”
“那不是桃花,是紫槿,桃花不是在挨着菜园那边路上么?呵!老屋的花园里一定热闹得很呢,那边的花儿真多,什么花没有!幺老妈!是不是?”秋蝉插嘴说。
“唉,好久没有出来,眼睛都觉得不行了呢,那外面远远的有些黄的是菜花吧,油菜就开花了呵!”曼贞不觉的在心中有了一些快乐,她用温柔的眼光,向四方眺着。风送来一些什么香味呀!有一只小鸟儿在她们头上掠着飞去了,是燕子来了么?她们的巢没有坏吧?小菡走到了妈的前边,她跳着走,而且伊伊哑哑不知唱些什么的唱起来了。
她们沿着大石板路慢慢的走了出来,两边的柏树,也点缀了一些新的绿意了。曼贞忽然走到树前边,取下头上的发针划开一面大蜘蛛网,而且边说道;
“应该常常照应一下呵!”
“没有人手啦,要做的事情真是多得很,等奶奶身体复原了,我们要一桩桩动起手来呢。要是奶奶能提一个头,关下心,一切就容易了。再等两天,我们叫两个短工把屋前屋后都收拾一下,还叫一个花匠来,把几盆花也打整打整,几株树看看,包那时就好了。”幺妈兴致好得很,她很希望曼贞能动起手来,同她商量,照着她的一些安排做去。她是只想怎么把这家弄好起来的。
她们走到路口了,曼贞在一个石磴上坐了下来。长庚正在外面的一块田里,披着短褂,把着犁头,跟在牛后边,叱叱的赶着。而紫色的海,那些他爱的紫色的小花,就在他走过的地方翻滚,毁灭了。他一看见了这行人时,便停住了。送过来大声的问讯:
“幺老妈!奶奶也出来了么?奶奶,你老人家好,今天天气真好呢。”
曼贞只对他点了一点头。于是那强壮男人就又很艰难的赶着牛走去了。
“这汉子用得呢。是个本份家伙。只要不去碍他,他做事总是象做自己的一样。有头脑。”幺妈小声的又为这年轻男人做了一次介绍,便又大声道:
“到场上抱窝猪儿回来,不要忘了呵!”
“记得的,明天就去。”他并没有回过头来。只送来这愉快的回声。
远处也有人在翻松土块。那些田地也是曼贞家里的。一直再下去,才是七爷爷家的。七爷爷的屋,从这里也可以望得见,一条白墙和一片黑瓦。坳子外边还有几户人家,都是些佃户们的家。另外这三边都堆着一些不高的山,山上全是紫树,翻过山那边去,便都是别人家的了。那些山脚头,也围绕得有人家。灵灵溪从后山边流来,转了一个大弯,这条溪水很长,都是在山丛中绕着圈子流的,一直转过坳外到紫竹坞,到……地方去了。因为是条很小的溪流,又不顺着大道,就没有什么人留心它,名字更是没有一定的了。这真是一个安静的处所,除了小鸟们、小蝴蝶们、小蜂子、小虫们,就不会再有什么闹声来扰着他们了。曼贞她们在这里逗留了一会,才又被幺妈催着,于是走过池塘,你看那些蓝天中的云团,就在那水中飞,麻色的鸭子,有着红嘴的鹅悠然的浮在那上面,一看见人来,就游过一边去了。路旁野草里有些紫色的小花,白色的小花,又有一些柔枝伸到路旁来了。曼贞真的要扶着秋蝉才好走,虽说她已经换了平底鞋,她实在有点累了。幺妈一定要把她带到菜园边看桃花,实际她更想看一下菜园。老头和来发(就是她的外孙)都从菜园里迎了出来,于是幺妈就说道:
“奶奶,进去看看吧。我同老头商量,我们家今年人少,要不到许多菜,我们种了一大片花生,南瓜也划了一大块地,过几天要搭一个大棚了。奶奶就是不作兴卖,送人情也好,就免了拿钱出去买。我们有得饱吃的。来发这小东西还好,捉虫拔草都还要得。不光只桃花在炸苞,柳树也在黄了。……”
曼贞当然懂得她的意思,就给了她一些高帽子。她还想拖她去看鸡,去看猪,去看新生的竹子,却不可能了,因为她的脚,她的虚弱的身体都使她谢绝了她的好意,而不得不扶在丫头身上先回房去了。幺妈和小菡就还留在外边。
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了,曼贞还出来过几次,连婴儿都跟着抱出来了。甚至连着几天她都在外边。秋蝉替她安置了一张柳木椅子,她带着小孩们在坪坝上晒太阳。往年她是很少机会出来的,因为家里大半时间都有客。她一个人吊手吊脚走出来也不好,佣人又多,她又什么都不懂。有时也想出来玩玩,总因为一些原因阻住了。现在成天没有事,又当春天,家里又没有人,丫头老妈都是只欢迎她出来的。幺妈便又告诉她许多应该知道的事,一些农家的事。她就常常同奶妈们也谈起天来了:
“你们那里也是这样的么?你们那里有高山,我想总没有贵州的山高,我小的时候,跟舅老太爷打那里过,真是骇死人,那里看见山脚,全是云,就象一片大河在脚底下。不过讲山水还是云南的好,真秀气,天气也好,不冷不热,就是太远了,走山路得两个月,听说现在可以走外国又飘海,倒快许多,也不晓得是一个什么走法……”
什么贵州云南,山水,奶妈们一点也不懂,只是唯唯答应她。不过奶妈却忍不住好奇的问:
“奶奶!外国到底是个什么国呢?”
“外国就是外国,多得很呢。前几年,菡小姐刚刚生下来,三老爷和着舅老爷们到东洋去读书,到底吃不起苦,住了只一年就回来了。辫子也剪去了,回来后怕见得人,就在帽子上装一条假的,好容易才搭得上船。这个叫做日本国,人样子也同我们差不多,不过穿的衣服不同。还有叫做英国、法国的,那些人的样子就不同了,绿眼睛、红头发,庚子那年都打到北京城了。皇帝太后都躲到陕西去,不知死了几多人,他们都用洋枪,一遭就中。现在武陵城里也有了福音堂,是他们来传教的,他们不信祖宗菩萨,他们信什么上帝、耶稣,听说中国人也有好些信他的了,他们有钱啦,一吃了教就有好处啦”
“奶奶,说是洋人要拐小孩去挖眼睛配药?”
“那我就不知道真假,不过我看书上说,他们医生总是用刀,生一个小疮,也要割的。”
“我也听见讲过女洋人是不穿裤子的,不知道真不真?”
“哪个看见了么?除非看见过的才晓得。我只晓得外国女人是不同的,她们不裹脚,只缠腰,你没有看见我们那架座钟,那上面的女洋人不是几多小的腰肢么。她们也读书,做许多事,还要参政呢,就是要做官。她们比我们真幸福多了。我们就是规矩苦死人,越有钱的人家,做女人越苦。”
“穷的又有穷的苦啦!”
“这也是不错的……”于是曼贞便举起眼去望四周,这四周的景物却用欣欣的颜色来回答了她。于是她觉得不应该说苦,这里就是一个乐境。她住在这里好几年了,从来就不知道。到现在才发现出来。好些古诗,她读过的就正有着这样的境界,她从前想慕过的田园生涯,想慕过的清闲淡漠的乡居,不正是这样吗?她虽说穷了,可是总还可以留下这栋屋,和屋前屋后的山和田,她可以躲避过许多应酬,也不会有人来与她交结的,她就和着幺妈,带起这几个佣人勤勤恳恳的操劳,大致不会缺少什么的,而且大家都会快乐。她一闲下来的时候,就教小菡一点字,慢慢婴儿也大了,她也可以自己教他,生活不是全无希望的,只要她肯来决定。过去的,让它过去吧,那并不是可留恋的生活,新的要从新开始,一切的事情,一些人都等着她的。她一定要脱去那件奶奶的袍褂,而穿起一件农妇的、一个能干的母亲的衣服。于是她高兴的伸了伸腰,骄傲的望了望晴空,便又朝家里望了望,意思是说:“好,你们看我吧!”
好些事情都依着幺妈的安排开始了。这老妈常常忙得把稀稀的白头发都披在额上,常常要找一个石磴来坐一会儿,捻捻她那双象茄子又象苦瓜的脚。秋蝉、顺儿都要帮着她动动。她们也喜欢做一些外边的事,外边天气好,而且现在又少了许多拘束。曼贞的兴致也一天好一天,身体也好得多了。可是这时武陵城里又打发了人来,还带了一顶轿子来。
“我们的确要回去看看的了,唉,日子真快,六个月、七个月了呵!”她的母亲是死了这样久了。
于是她把许多事都托付了四爷爷,又托了一个小菡的堂伯父,把这个家,这个她刚刚开始参加的一个小小的农家,全权交把了幺妈。而她自己便在一个清晨,带着小孩们、奶妈和秋蝉,走了。
剩下幺妈一个人坐在那路口的石磴上,望着轿子去的那方,有一缕淡淡的老年的悲戚陪着她,她替她的女主人想了一下,唉,凄凉得很呵!她是那么孤伶,又是那么应该振作,有两个小孩都靠在她身上,而她又是那么软弱,那么不知艰苦的。她远远的送着那几项轿子,越远越显得渺小,越使人有一种飘浮的感触了。她觉得想同什么人说一句话就好,可是在她转回头时,才知道站在她后面的几个佣人,都走开了,只有一群新孵的小鸡在她不远的地方,用嘴在地上刮着,于是她唤了几声:
“啄,啄啄……”
小鸡们争着抢到她的面前了,她爱抚似的说:
“等等吧,我去拿粟米给你们吃!只是,得还食的呵,乖乖的替我长大长肥起来呀,她伏天就要回来的。让我们把什么都弄好起来呵!”
于是她站了起来,拐着身躯慢慢的朝里走去,而小鸡们便啾啾的跟在她的脚后边。
曼贞这时,也正有着一种悲凉的浮世的感觉。她毫无声息的偎在轿子里,任轿夫运着她到什么地方去,她只凝视着远方的天际线,或是转眼即逝的轿旁的景色,悲哀就在感觉中慢慢的深刻了起来,而现在极需要的忍耐的力也在她身上生长起来了。她如果要带着她的孩子们在极漫长的旅途中向前去,就得不怕一切,尤其是不怕没有伴,没有帮助,没有一点同情,这正是最使她伤心,最容易毁伤一个人勇气的东西呵!
一路上她都用最大的力量,排遣着自己,支持着自已,把整天混过去了。
到掌灯时,轿子才进了武陵城的北门,这时的街市已经只有很少的行人,店铺都歇了市,上了铺板,关好了门,只从一些门缝中还透露出一点点灯光。在十字街口一个小酒馆里,还流荡得有谈笑的声音。又不知在哪家院子里,正有着一曲“四季相思”从笛孔中吹奏了出来。轿子没有走好久便在一家挂得有“于太守第”大灯笼的石库门前,铛铛的敲起铁门上的铜环来。只报了一声“姑太太回来了”,于是门里面便响起了一阵声音,大门、二门在这一阵声音中打开了。轿子刚走到厅屋,在第三进的屋子中便开始了惊人的庞杂的女人的嚎哭。同时在几个灯笼、烛台底下,走出来了一个精神饱满、漂亮的年轻男人。抢快走到轿前,一手就扶住了走出轿来的、然而看去已经快晕倒的曼贞:
“五姐!”
“唉!云弟!”她已是无力了。大半年的,过去了这一大段时日,她都在困苦中挨过去了;可是,在这时,她的这个最亲的亲属,她的年轻力壮有为的兄弟涌到她眼前时,新的、从来没有过的软弱又来到了,她更看出了自己的孤单,需要别人怜悯,于是她痛哭了,哭到什么都没有了的境界。她曾盼望过的那种放肆的痛哭,只有倒在母亲怀里才能有的那种尽情的倾泻,她现在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她要哭,不是倒在母亲的怀里,而是她的死后的灵前。
几个老妈丫头扶了她,一群人簇拥着到后面去了。她的弟媳,于三太太,一个俏美的少妇,接着她时,已经哭得泪人儿似的了。她奔到灵前,便跪下去伏在地上哭了起来,一屋子人,都响应着大哭,孩子们也骇得乱哭了。小菡也爬在地下,揪着她妈的衣服锐声的哭着。慢慢的才安静了下来,只剩着她弟媳一人还在陪着她哭,而云卿也在劝解了:
“五姐!身体要紧,歇歇吧!劝劝五姐,你不要哭了。”
于是只剩了她一个人还在哭,热的手巾,热的茶,热的情意,全是恰好的安慰的话语都堆了来,她只得慢慢的在抽噎中停住了。唉,停了哭泣后的心,才真是寸寸的痛得要命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