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生告诉他,他们报纸上有一栏俱乐部,很需要一点文艺的东西,希望若泉能答应,或者由若泉去邀几个同志,不过他又表示担忧,说若泉他们的艺术不行,工人们看不懂。他要若泉顶好写得浅一点,短一点。他还发表了一点文艺大众化的理论,当然他是站在工人立场上的。
不久,他走了,他太忙,他说过几天还要来一次,讨论一下适才所提议的事。他要肖云也想一想,他要一个好的具体的办法。
房里只剩了若泉和肖云两人时,肖云从怀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他,并且说:
“真不知子彬为什么要这样?”
若泉吃了一惊。近来他仿佛忘记了这朋友,但是那过去的,七八年的友谊,却不能不令他常常要关心到他。近来常常不难有机会听到一些关于子彬的微言,他虽说不能用感情做袒护,但他总是希望他朋友不会太固执,应该有点转变,一种思想上的诚实的转变。他看见肖云那神气,觉得很不安,他问道:
“怎么回事,关于子彬的?”他接过报纸来。
“你看看,自然会知道的”。
报纸是张副刊,用了大号字标题:
《我们文坛的另一种运动者!》署名是一个字:“辛”。
“这文章是子彬做的吗?”若泉问。
“不是他,还是谁!他在《流星》月刊上发表小说不都是署名‘辛人’吗?那文章,什么人一看便知道,除了他没有人做得出。你看看这副刊,这是××的走狗李桢编的。他竟将稿子拿到这种地方去,这般无理地嘲讽人,真使我们做朋友的人为难了。也许他现在只觉得《流星》派的绅士是好人,是朋友,而我们却只是些可笑的,不过我总为他难过。”
若泉望了他一眼,才将文章看下去。
文章做得极调皮,是篇好文章,与作者的其他文章一样,像流水一样自自然然便跟着看下去了。文句练得好,又曲折,又短劲,只是还是老毛病,不像论文,不像批评,通篇只是一些轻松漂亮的空话而已。说是嘲讽,不错,可以说满篇都是嘲讽,然而这嘲讽是没有找到一个对象的。人名呢,所谓“文坛上另一种运动者”们是陆续举出了一些,还有一些其余的人。不过仿佛只是列举而已,并没有处在一个敌对的地位,作正面的攻击,或是站在客观的批评者的立场,下一句评判。虽说从文章上看得出作者已达到一部分痛快,发泄了一些个人的不平和牢骚,也可以使极少数的读者(一,二人)起着不快之感,然而文章终究是无力的,不值得注意的,因为作者没有立场,没有目标,就是没有作用,仿佛朝天放枪,徒然出出气罢了。
若泉默了一会,他想到他朋友了,慢慢地向着肖云说:
“我觉得没有什么。”
肖云做了一个不愉快的样子叹着气:
“总之,这态度不对,好多人都在讲呢,我不能为他辩护一句话。”
“就让别人讲他好了,他自己不怕,你何必担心呢。”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真何苦这样,我断定他自己这时也正说不出的后悔,他不是一个勇敢的战士,我知道他,所以我恨他,又为他难过,否则我便站在那攻击他的队伍里去。”
若泉也点头:
“我何尝不知道他呢,他太聪明了,然而他是另一时代的人物,我们拉他不转来,我常常想着他难过。我想他近来一定很烦闷。今晚我们去看看他好吗?”
“去也枉然。只能谈一点饮食起居的话,或者便是娱乐的话。若说到正题,他不是冷着脸不答辩,便是避开正面的话锋,做侧面的嘲讽了。我总不想见他的面。”
“那有什么要紧呢?我们就说一点无聊的话,我只希望他能快乐一点就好,快乐使人有生活的勇气呢。我们还是今晚去看看他吧。你有空吗?”
肖云不乐意地答应了。
5
他们到子彬家的时候,已晚上八点了,可是子彬的客堂里还很热闹。除开他们夫妇外,还有三个穿西装的青年。子彬看见他们,稍稍有一点惊诧,但随即很高兴地将他们介绍给那三位青年。有两个是上海某艺术大学的学生,一个比较不漂亮点的是刚从北平来的学生,他们都是愿意献身文艺的未成名的少年诗人,所以听到若泉和肖云的名字时,便极欢欣地又谨慎地送过手来,说一些仰慕的话。
在子彬脸上找不到一丝不愉快的痕迹。他虽然瘦,但却不像从前的苍白,映着一层兴奋的红光。他精神异常好,极力使谈话不要停顿。他讲了许多关于北平的生活,又讲一些美国的建筑。他取出一二十张他的朋友从美国寄回来的画片。后来他又讲到日本的国画,说他一个朋友在日本卖画得了好多钱。
娘姨拿了许多糖和水果进来,子彬特别吃得多。他拿起一种有名的可可糖,极力称赞着,劝客人们多吃,而且说:“美琳太喜欢这个了。不是吗,美琳?”他又望美琳。
肖云心中想:
“是的,她喜欢吃,那是你养成她的这种嗜好的。因为那是一种高贵的嗜好呵!若是她喜欢吃大饼油条,那恐怕你只有不高兴,而不会向人夸说了吧。”
美琳却反对他:
“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我吃腻了,只有你的嗜好才不肯改。”
子彬微微蹙了一下眉,同客人说别的去了。
若泉觉得美琳比平日少说了许多话,只默默坐在那里观察人。他走过去搭讪着问道:
“近来看电影没有?”
“看的,看的真多,只是我很反感,因为得不到快乐。”她仿佛很气愤似的。
子彬望了她一眼,仍然装着若无其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快乐?”若泉盯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生活总没有兴趣……”她望了她丈夫一眼。
“找点事做吧,有事做就好了。”
肖云也奇怪地望美琳,从来就没有听见她说过不快乐的话。
“做什么事好呢?有时还想进学校去。”
“哈,美,你又说想进什么学校了,你以前不是很厌倦学生生活吗,在家里,天天要你念英文,又不肯,要你写文章,你也懒,还说什么做事?”子彬岔着说,而且故意说到别方面了。
美琳抱怨地斜了他一眼,像自语似的:
“你喜欢,我不喜欢……”
到九点钟的时候,有个学生要告辞回住处了,他住在闸北近天通庵,晚了不方便。其余两个学生也只好告辞。有一个问了几次若泉的住处,说以后好去拜访他,顺便领教。子彬殷勤地送他们出去。
但这两个客人却还不肯走。
子彬转身时,疲倦地望了他们两眼,颓然地倒下椅子去,自己摸了一下两颊,觉得发烧,他无力地拿起一个橘子来吃着。
“你的客真多!”肖云早就想说的一句话,这时才自然地进出。
“对了!无法的事!我不能拒绝他们,他们常常妨害我的工作和精神。有好些人坐在这里好像是不预备走似的。我简直陪不过来。”
“那是因为‘主贤客来勤’。”肖云几乎说出这句俗语来。不过他咽住了,他怕子彬多心,以为他有意识讥讽他。近来,他觉得在这位朋友前应比在其他地方需要留心些。
“为什么不可以拒绝呢,你可以的。我相信有许多也只是些无聊的晤会。”若泉很诚恳地说。
子彬不愿意承认,便不做声。
美琳觉得都是不必需的,不过她不说出,她只这么说:
“假使没有人来,我以为也会很难过。”
大家对她望了一眼,只有若泉答应她:
“当然,那是很寂寞的。不过我们可以另外想法,我们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块,讨论点具体问题,或是读几本书,因为一个人读书没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处,还不是走马看花似地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不要晤会,是要减少那些无聊的,而且还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双大眼闪着,像沉思着什么似的,过一会正想说话——
“她不适宜于你所说的那些的!”子彬抢着下了这断语,他不愿意这成为一个讨论的目标,接着他又说到别的去了。
谈话到十点钟,越谈越不精彩,因为题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觉得精神上隔了一座墙,都不愿意发挥自己的意见,也不给别人发挥的机会。这是太明显了,一发挥,破裂便开始了。跟着,呵欠来了,都觉得倦,然而互相都不愿意这谈话停下来。纵然还是继续了下去,每人都更深地感到这脆弱的友谊是太没有保障,彼此更距离得远了,而且无法迁就。
最后还是若泉站了起来,取了一个决然的姿势,望了肖云一眼,肖云也同意了。他们没有表示有一点遗憾便告辞出来。子彬虽说很殷勤地送着,但不愿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后门外,若泉回头,像同小孩子说似地大声说:
“好,你们进去吧!”
美琳忽然锐声叫道:
“过几天请再来呀!”这声音有点发抖,大家都感觉到。
“是的,会再来的!”若泉说了,肖云也跟着说。
6
但是子彬很生气,他骂着她:
“你疯了!这样大声叫!”
他从来没有这么厉声厉色地呵斥过她。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凶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这样忍耐不住他对美琳所起的嫌厌之心。他也不知他恨她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说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要作梗,像有意要使他爆发。她不特没有尽一点做爱人的责任,给他一点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气,一一她是不会了解这生活的苦斗的一一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恼怒。照理他纵骂了她,也没有什么过分,不过他素来都太娇纵她,所以马上他便后悔了,虽说心里越加难过。他柔和地向她说道:
“不早了,上楼睡去吧。”
美琳不做声,顺从地上了楼。
子彬好言哄着她,又拿了两个顶大的苹果给她。她心里想:“你老把我当小孩!”
不久,她睡了,乖乖的。他吻了她,他太爱她了。但他没有睡。他兴奋得很,他说还要做点事,一人逃到亭子间,他的小书房去了。
她并不能睡着,她要想她的一切。她是幸福的,她不否认,因为有他爱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不满足起来,她很诧异,过去那么久她都是糊糊涂涂地过着。以前她读他的小说,崇拜他,后来他爱她,她便也爱他了。他要求她同居,她自然答应了他。然而她该知道她一住在他这里,便失去了她在社会上的地位。现在她一样一样想着,才觉得她除了他,自己一无所有了。过去呢,她读过许多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小说,她的理想是只要有爱情,便什么都可以捐弃。她自从爱了他,便真的离了一切而投在他怀里了,而且糊糊涂涂自以为是幸福地快乐地过了这么久。但现在不然了。她还要别的!她要在社会上占一个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发生关系。她不能只关在一间房子里,为一个人工作后之娱乐,虽然他们是相爱的!是的,她还是爱他,她肯定自己不至于有背弃他的一天,但是她仿佛觉得他无形地处处在压制她。他不准她有一点自由,比一个旧式的家庭还厉害。他哄她,逗她,给她以物质上的满足。但是在思想上他只要她爱他,还要她爱他所爱的。她尽着想:为什么呢?他那么温柔,又那么专制。
她睡不着,她不能不想那关在亭子间里的人,他不是快乐的,她现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快乐不快乐,她不很明了,疏忽过去了,只以为在笑,在唱赞美歌,在不断地告诉她满足,感谢她无上的赐予,那一定是快乐的;或是为了一点小事,他生气了,写了许多发牢骚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会儿他便好了。他说他忘记那些了,他脾气不好,以致使她难过,于是这小的不愉快,便像东风吹散了白云,毫不留痕迹地过去了。而现在呢,她已经觉到了,他常常很烦扰,虽说他装得仍是与从前一样,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逃避她的晤面。一个人在里面做什么呢?总是很迟很迟才来睡,说写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来的成绩,是很惭愧的。而且他饭也吃得太少,但他还不肯承认,他在她面前总说是吃得太多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不信任她吗?他从没有同她讲一句关于这方面的话。而且他从没有对一个朋友说到他的苦闷,虽说文章还是特别多牢骚,而给远地的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的信,也特别勤而且长,总是抑郁满纸,不过那是多么陈旧的一些牢骚呵!他几年来了,都是欢喜那么说法的。他决不是单为那些不快乐。那么,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