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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不知道他哪里打听到她上班的地方的。而且,这么突然地跑来找她。

她记得的他从来打理得干干净净的,不像别的结了婚的男人。况且,他还是喜欢她的,喜欢讲,——肖箫最好了,最文静了。路过了,看见她,总喜欢进来摸摸她的脸。那天也是。她不好意思地躲开了。——小姑娘长大了。他笑着伸手去口袋里摸烟,递了一根给她外婆。她以为外婆不会要,外婆却接了,点着了长长的呼了一口。外婆不叫他坐,他就不坐,站着。外婆说她要洗碗去了,他还是站着。她替他尴尬,放下筷子,挨到墙角那盆小苍兰那儿,刚蹲下去,只听见“嗤”的一声,裤子沿着缝纫机线绽成了两半。天热,她里面什么也没有穿。王德福呀的叫了一声,然后呵呵地笑了,正好胡小苗过来串门,也跟着呵呵的笑了。她拎着破裤子一头钻到房间里面,刚关上门就听见和邻居一起逛马路去的妈妈进来了,看见王德福,“咦”了一声,问你怎么来了,又问肖箫呢?外婆说了句什么,外面的几个人立刻叽叽咯咯地笑起来,她恼恨地听着,直到她妈妈敲门敲得快不耐烦了再敲几下就要恼火了才不情愿地开了门。妈妈找出针线缝好裤子叫她出去。她先是不肯,后来听见王德福和胡小苗走了,才灰头土脸地出去了。那件丢人的事情过后她有几年没有去永嘉路。直到听说王德福胡小苗还有徐玛丽都从永嘉路搬出去住了,才松了口气。

她也记得,她急匆匆地乘着电梯下了楼,在门厅里看见他。

——我听见有人讲你在这里……就过来看看你。我们倒有十几年没见过了。真不敢认你了,那时你只有那么一点点。他好像没在这些年里发生任何变化,说着,手伸过来,突然自嘲地笑笑,又缩了回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答应晚上同他一起吃饭。是因为和忠治不开心吗?还是忘记不掉自己小时候的那几年。那天黄德福点了很多菜,一个劲的夹给她吃。她自己提出来要喝一点酒,几乎把永嘉路上认识的老邻居问了个遍。

——你跟我一样,认旧。

黄德福说他不会喝酒,只喝了一点面孔就红了,——有空经常回去看看嘛!他说。

带着忠治毛毛又回到永嘉路,第一个碰见的就是大马。大马还是那幅东游西逛的样子,也依旧穿着他爸爸老余的旧军装把自己弄得像个志愿兵似的,看到她迎过来。

——你?你回来了?来看外婆啊?

——你认识我?她笑。

——认识。

——我叫什么?

他便不说了。挠着头笑。

那天他还带着一条狗,倒像个闲人而不是个白痴。看看两边,想自己站在路当中和他这般正经地讲话是不是不大正常?她急着撇开他,拽着毛毛走得很快,他不紧不慢仍跟在后面,和忠治肩并肩的,倒像跟牢她了。

忠治还不知道,她想起小时候,忍着笑,忽地一转头,——大马,你说,你今年几岁了?他猛地停下来不走了,上嘴唇的一撮胡子动了动,羞惭似的,手上的筋动了动,低下头去喝狗,很快就走得看不见了。

这个大马比以前聪明了,知道不讲自己三岁了。她学着大马从前的样子举起三个手指,对忠治说。

进了屋子,捧着茶站在玻璃窗那儿随便望着,看见他并没有走远,其实就站在墙根边,愣头愣脑的,旁边站着那条土色的矮脚狗,她才觉得难过,失手打了他一冷拳一般。算年纪,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也许快要五十了。他其实长得很端正耐看的,如果不傻,倒是个很英俊威武的男人,像他爸爸老余。她想起在镜框里的威武的男人,问外婆有没有看见过老余年轻时的照片,想不到老余那么漂亮。外婆唔了一声,说,怎么没看见过?漂亮,倒也不觉得。她顿然记起外婆有一张年轻的照片穿着旗袍,头发抹得溜光水滑的梳成一个S,年老了回过头去看以前的自己像一场让人发懵的梦吧。她无聊地坐着,一点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有人进来,她招呼着认识一点的,发现又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便想永嘉路真的是永远也不会缺闲人的。

大马出车祸的消息她当天晚上就知道了,余丽打电话过来找她妈妈。她妈妈不在家里。但也不在她这儿。

——大马死了,余丽不耐烦地说。

她愣了片刻,才问,——什么时候?

——刚才。

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停了一停,只觉得电话里无边的寂静,寂静的让人喘不过气来。问余丽,——那么,你现在在哪里?

——太平间。余丽说。她绞着电话线,听见余丽在说,——大马刚刚死,我陪陪他,让他一个人,实在不忍心……

她想说几句人世无常的话,又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思。

——那辆货车只轧坏了大马的头。司机是外地的,开了十几个小时了,他说他就打了个哈欠,就撞上了……

——晚上你真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反正我是一个人,又没有人等着我,回不回去都无所谓。

挂了电话,她回到房间里继续看电视,看了一会发觉走开这么一会,剧情已经接不下去了,本来放到那个男的跟那个女的已经吵架分手了,不知道怎么一来又和好了。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呢?她又看了一会,发觉自己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一想大马这个时候就躺在冷冰冰的太平间里就浑身不自在。这一夜,她的眼前总是飘过来大马的脸,白的,呆的脸,像一个个皮球,忽隐忽现。

——那大马的狗呢?现在谁养?这是她突然想起来的。房间里,已经好一会没人讲话了。

——死了……

——死了?

她不大相信似的重复着,听她们讲,是大马死后第三天,那狗也被车压死了,就在永嘉路上。叶小菊被人喊过去的时候狗还活着,还在一抽一抽动着。压到狗的那辆车是徐玛丽外地的一个亲戚的,和徐玛丽一样烫着一头大波浪,歪扣着一顶帽子。她看到叶小菊过去说她愿意赔一百块,说着把一张一百块的钱从皮夹里抽出来捏在手上,她说这狗是土狗,也就是本地种的狗,一百块钱可以买好几只了。叶小菊呆了似的站在风头里,风掀着她的白头发,翻得乱七八糟的,她只呆了一会,就好像活过来了似的淡淡的一笑,说这还要什么钱,一只狗嘛。那张伸过来的钱没有落到她手里,轻飘飘地飞着飞着落到地上。叶小菊径直把狗捧回到家里,狗又挣了一会,还是死了。叶小菊看着死狗坐了一下午,突然跳起来,对老余说,——既然大马烧掉了,那么狗也烧掉的好。她找来一只旧油桶,浇点汽油,点着火。烧狗的臭味引来很多小孩,有人坐在窗门前说,——叶小菊这样太不像话了吧。他们也只是看着,一直看到狗烧成乌黑一块,被叶小菊捧走了。

她想问,那条狗,真的和大马在一块了吗?却问不出来。大家说着说着好像才想到原来大马死了已经快一年了。一个人死了时间竟会过得那么快。都觉得人生的轮子转过不止一圈了,房子贵还是不贵,钱值不值钱,这才是大家关心的。

——听说赔了你们二十万?她没头没脑地问。

叶小菊先一愣,然而“噗哧”笑了。二十万?她的一头白头发摇着。

——要不是我拦着,她去那个司机家里看过就差拿出钱来贴补他们了。大马运气真好,拣了个穷得要死的撞上去。余丽说。

她看了看面前的几个人,大家好像都在想大马卖掉的心、肝、脾脏、肾脏,但是终究没有人再说下去。

第二天下午外婆便已成了安息堂里寄放的一抔灰,按照老风俗,舅舅他们给外婆烧了幢纸房子,用过的孝布也扔进去烧了。烧完了大家重新又聚了起来。叶小菊也在,她好长时间没说什么了,好像知道自己一开口就是大马,实在很不合时宜。但是她还是开口说了,说的是她现在很害怕黄昏。

——真的,特别一个人的时候,你们知道大马会回来的。她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药瓶。

——我听过好几次了,就是这样。

她一点点地侧过去瓶身,药片碰到了,发出息息索索的声音。

——就是这种声音,叶小菊的脸上忽儿晃荡出很多条皱纹。听的人互相看着,好像相信了叶小菊说的话,相信游逛在不知之处的大马会在黄昏之时赶着回到家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些隐约的怕意。

死了的大马还要回到家里拿什么药瓶呢?肖箫没法把药片的声音跟大马这个人联系起来。她的背上凉飕飕的,好像有一阵冷风吹过。一个人在问那么老余呢?老余不是也在家里?叶小菊的脸动了动,挤出一点讥诮,说现在他倒总是在家里,不大出去了,他也出不去,他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像样,好歹在家里跟她作个伴……

她一个人在弄堂里走着。还只有下午两点钟,黄昏好像提前来了,把昏黄的光投在弄两旁边的墙上。

她有些感叹,真不知道还会和黄德福见这样一面。她以为他们老早见过最后一面了。黄德福穿好衣服走了以后,她又在那家小旅馆里躺了多时。她总不能明白事情何以会到这一步。这个大家都不喜欢的人抚摸着她的面孔,说,你这样精致,那时候,她想拿开他的手,手却软得怎样也拿不开。——我外婆这一次怕是不会好了,她摸着他的衣领,他剃短的硬稻茬一样的头发根子,眼泪滴出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伤心,——你知道,她死了,房子卖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去了。又是一个礼拜天,她坐在那张依稀一模一样的床上吞下一把药片。这样,难道她就说得过去了吗?她摇摇晃晃出了旅馆,往家里去。开开门,看到毛毛。毛毛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他有一个芋艿一般形状的毛茸茸的头,正用心地玩一辆玩具坦克车。他听到声音抬起头,叫了声妈妈。

忠治下了班回来,拖住她,把她往楼下拖时,她听见自己很响亮地喊了一声,正午时间碧蓝的天突然爆裂出黄昏一样的一片金黄。

很久,她没有再回永嘉路,没有再想起她在那里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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