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碎银似的阳光透过树隙洒到陆军医院宿舍区3号楼上。
一楼客厅里站着十来个人不明身份的人,仔细打量,原来乔装后的顾淮东和三名特勤队员。他们站在房间中央,似有所待。两个黑衣中山装青年倒也忠于职守,仍然站在门口,神情冷漠地盯着这些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突然,从楼上传来阿婆惊慌的叫声:“啊!人呢?人不见了!”
顾淮东和他的特勤队员以及黑衣中山装青年闻声拔腿就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跑去。
二楼卧室不见了魏中华的踪影,阿婆神情紧张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端着早餐的手微微颤栗。随着一阵杂乱作响的脚步声,顾淮东和特勤对原还有黑衣中山装跑了上来,警觉地查看着四周。
窗户洞开,风吹窗帘“哗啦”作响。一根床单结成的绳索栓在窗框横梁上。顾淮东走到窗前向下看,垂到楼下的绳索在风中轻轻地摇摆。
一名队员走到他面前,递上一张信笺。顾淮东接过来展开看着。此时,我们听到魏中华的声音——
“魏先生,看到这样的称呼,你千万不要愤怒,也不要怨恨我年轻不懂事,自从六年前母亲把你的名字从魏氏家谱上勾掉以后,你在魏家就不复存在了。你安排我在这里住院疗伤,为我做了很多事情,尽管这不是我所愿意的,出于礼貌我还是要感谢你。我一介穷学生,身无分文,无奈之下,暂借房主挂钟一个,抵押给当铺换些盘缠。待抗战胜利了,我会加倍偿还……”
雨后的小街,雾气朦胧,青石板路面湿漉漉的,魏中华背着一个床单结成的包袱穿梭在行人稀少的街上。他读信的声音依然在继续——
“从南京逃到重庆,诸事不顺。报考航校飞行科,没有富商担保被拒绝,想去延安抗大三分校念航空专业,遭到仇人陷害,政审没通过,去延安的资格被取消,日本特务几次三番追杀我……”
魏中华敲开荣欣当铺门,掌柜的探身门外,看上去像是刚睡醒的模样。魏中华抱着包袱,给他看一眼里面的座钟。掌柜的将他让了进去,轻轻关上门。魏中华读信的声音仍在能听到——
“我想留在重庆等大哥回来,依靠亲属联保再考航校,可是,一来大哥迟迟不回国,我抗战心切,无暇再等。二来这里不是我理想中的社会。富贵门头黄金犬,贫贱之家半亩田。楼台笙歌卖笑人,街角流落乞儿颜。算了,我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眼不见心不烦……”
当铺的门开了,掌柜的送魏中华出门,两人挥手告别。
魏中华沿街道向前走去,走上一座残破的石桥,驻足回头观望,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片刻之后,他转身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渐消逝在雾气蒙蒙的街头。
一双女人的手拿着这封信,两滴泪珠落在信笺上,发出细微的“吧嗒”声。此时我们听到的是苏抗的声音——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走了,如果你能用打鬼子的热血洗刷掉身上的汉奸污秽,我可以考虑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瓦片也有翻身日东方也有转南时,我不信我会永远走背字……”
胜利客栈19号房间,同学们围在苏抗身旁,看着她拿在手上的信,静静地听她念着魏中华留给他二哥的信——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要去追求光明,去一个实现梦想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中国的西南边陲云南,云南有个美国飞虎队,我要去那里,实现我的当飞行员的梦想。谁也别想阻止我的脚步。山高路险我不怕,抗战不会拒绝我,相信飞虎队也不会拒绝我。正可谓,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苏抗从信笺上抬起头,大家表情沉重地看着她,房间里寂静无声。甘草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竟潸然泪下。
“苏姐,”甘草心急如焚看着苏抗,“可不能让魏大哥一个人走呀,兵荒马乱的,赶紧把他找回来吧!”
“别着急,别着急,”苏抗安慰甘草,也在安慰着自己,“事情来得太突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苏抗蹙眉思忖着,甘草可是急不可待了,脱口而出:“苏姐,别想了,再想下去,魏大哥越走越远,就找不到他了!”
“你又不是主事的,这么着急做什么?”孙宝印不满的责怪道。
“要不是魏大哥,我俩活不到今天,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甘草怏怏不乐地斥责孙宝印,“魏大哥遇到了难处,你看你,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不着急,还不让我着急,太没良心了吧!”
“吵架没有用,着急也没有用,大家要冷静,”苏抗说,“冷静就能想出好办法。”
“放心吧甘草!”匡亚明翻看着《英语会话识音》,接着说,“四个车轮子的恰壳(Truck卡车),怎么也比两条腿的魏中华跑得快。”
“什么是……卡壳?”甘草问匡亚明,表情疑惑。
“卡壳就是装货物的汽车嘛。”匡亚明对甘草卖弄着自己的学问。
“哦,那就赶紧走吧。”甘草对匡亚明的话深信不疑,着急地催促道。
“赶紧走也不见得就能遇上魏中华,”向秋实说,“延安在西北方向,云南在西南方向,南辕北辙,怎么能追得到呢?”
“不等他出重庆辖区就截住他!”苏抗命令道,“现在就出发!”
美国道奇卡车轰鸣着驶出胜利客栈大院。
这是一辆车顶带篷侧面敞开的卡车,车厢里满载着海外华侨捐赠给延安保育院儿童的药品和食物,还有麻袋和布匹。苏抗和同学们坐在蒙着苫布的货堆上。
甘草抱着魏中华的行装,忧心忡忡,泪水再次涌出眼眶,任它流淌也不擦掉,也不怕被人笑话,更不在乎孙宝印的埋怨、责怪和奚落,她为魏中华暗自担忧:“魏大哥,你在哪里呀?我求老天爷保佑你一路平安!”
崇山峻岭,山峦叠嶂,正可谓,独去深山绝壑中,参天四覆万年松。远远地望过去,山梁一条羊肠小道上,魏中华正在踽踽独行,转眼消逝在山梁那边。
一条小溪淙淙流淌,清澈见底。魏中华走到溪水边,掬起一捧水贪婪地喝着,起身四下里看看,沿着蜿蜒的小路向密林深处走去。
夜晚的凯司令酒吧,灯红酒绿,宾客满座。酒保端着托盘来到餐桌前,将酒水菜肴放到顾淮东和魏毓华面前,熟练地斟满两盅酒,冲两人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天不亮你请我喝酒,”魏毓华说,“晚上我回请你。”
“老搭档,这么客气做什么?有钱没地方送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
“那就不客气了,这么好的酒,不喝白不喝,来,走一个!”
顾淮东端起酒盅与魏毓华碰杯,两人一饮而尽。魏毓华端着酒盅,眯起眼睛注视着顾淮东,却不肯喝下去。
“别耍赖,碰杯了就要喝。”顾淮东指着魏毓华的酒盅不依不饶。
“我担心这盅酒下肚,不打自招是小事,一命呜呼可就麻烦了。”魏毓华话里有话。
“老魏,你什么时候变得疑神疑鬼婆婆妈妈了?”
“自从夜里跟你喝完酒以后,就落下这毛病了。”
“酒还没喝呢,就醉了。”
“昨天醉过了,今天就不会醉了。我还是酒要少吃事要多知的好。”
“你想知道什么事?”顾淮东问。
魏毓华向顾淮东伸出手。顾淮东明白他的用意,笑了笑,掏出魏中华的信拍到他的手上。魏毓华接过信,快速看了一遍,忿忿地塞进兜里,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好好的重庆偏就留不下他,非要去找什么飞虎队,人家老美能要他吗?真是一根筋,想起一出是一出。”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当哥的也仁至义尽了,随他去吧。”
“不随他去又能怎么样?我也不能把他拽回来。老顾啊,为了把老三留在重庆,我可没少费心思,嘴皮都快磨破了,就差把心肝掏出来给他看了,他怎么就油盐不进呢?”魏毓华百思不得其解。
顾淮东端起酒盅与魏毓华碰杯,呷了一口酒:“老三不是吃奶的孩子,不管在重庆还是去云南,到哪儿也跑不出抗日这个圈儿。你不要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来来来,喝酒,一醉解千愁!
两人碰杯,“吱溜”一声喝干了盅里的酒,顾淮东斟酒。
“酒不解真愁呀!”魏毓华感慨道,“你把我和魏中华带到重庆来,这么好的地方,他却鬼迷心窍往外跑,一会儿要去延安,一会儿要去云南。现在的年轻人,搞不懂了。”
“不要想这么多了,”顾淮东劝慰魏毓华,“你还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吧。”
魏毓华的神情依然沮丧,喝了一口酒,重重地叹口气。
“你也不要想不开,”顾淮东好言相劝,“别说你是他二哥,你就是他爷,他儿大不由爷,你也管不了他。相信我,魏中华走的是一条光明大道,将来一定比我们有出息!”
“将来太远,不要跟我扯将来。还是想想眼下的时局吧。”
顾淮东看一眼四周,压低了嗓音,“眼下的时局很是不妙,日军频繁集结,估计会有一场恶仗要打。”
“日军真的要进攻吗?”魏毓华忧心忡忡地问道。
“我好像闻到鬼子的味道了。”顾淮东神秘兮兮地说。
魏毓华喝了一口酒,嗤嗤地笑着:“味道?什么味道?”
“蠢蠢欲动。”顾淮东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黑魆魆的槐树掩映着一栋青砖楼宇,窗口透出明亮的灯光,楼前旗杆上的日本旗在夜幕下随风飘扬。这是驻扎在北平铁狮子胡同的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大门戒备森严,木岗亭旁边站着两名日军士兵,手持上了刺刀的长枪肃立在大门两侧。
作战室的会议桌上铺着军用地图。司令官冈村宁次、参谋长大城户三治、副参谋长冈田次郎、第1军司令官香月清司和第12军司令官、第47师团司令官以及细菌武器组组长山田一郎、气象组长西尾寿造、高炮团司令官木村石根等军官们站立在桌子四周,专注地看着地图。大成户三冶正在陈述作战方案,听上去已接近尾声。
“自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支那军等待观望情绪有所抬头,作战士气自1937年以来逐年降低,对于实施一号作战计划非常有利……”大城户三治手持教鞭在地图上边移动边说:“战役初期,必须以闪电般的速度消灭第一战区蒋鼎文、汤恩伯主力部队,攻占并控制平汉铁路。
教鞭指着地图上的郑县黄河铁桥。
“黄河铁桥是平汉铁路咽喉要道,更是我军突破黄河天险挥师南下的重要通道。”大城户三治说,“实现一号作战计划的目标,必须首先保证黄河铁桥的绝对安全!一旦铁桥遭到敌人破坏,将直接影响一号作战计划的继续执行,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各战斗部队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条战略通道,保住这条我们取得豫中会战胜利的生命线!
他扫视一眼幕僚,将目光落在香月清司身上:“香月清司,我要听听你的想法。”
香月清司起立说道:“支那军的轰炸机是铁桥面临的最大威胁。我们必须在铁桥与敌机之间建立一道牢不可破的防护屏障。”
“大日本帝国航空兵是战无不胜的空中王牌,就是一道打不垮攻不破的坚固防线!”冈田次郎信心十足地说。
“如果中美空军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就会给黄河铁桥带来不小的麻烦。”香月清司接着说,”他们一旦侥幸得手,铁桥将遭遇灭顶之灾。”
“你的对策是什么?”大成户三冶问道。
“我们要选择在不利敌机轰炸铁桥的条件下,向黄河南岸发起进攻。”香月清司回答。
“什么条件?”冈村宁次追问。
“利我不利敌的气象条件。”香月清司答。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
“关于气象条件方面的问题,有请气象组组长西尾寿造作详细陈述。”香月清司转脸看着西尾寿造。
西尾寿造戴着近视眼镜,文质彬彬。他整了整衣襟,看似敦厚的眼神扫视了一下众人,缓缓说道:气象条件是军事气象的一部分,是指将天气条件和气象情报运用于军事目的的一种作战手段。它通过造成对敌方不利、对己方有利的气象条件,以达到战胜敌方的目的。既可在战略上运用,也可在战役战斗上运用。具体到黄河铁桥防护屏障上,军事气象组的设想是,寻找一个云层低垂的阴雨天气,云层底部距离地面2000米左右。这样的天气不会妨碍地面部队进攻,却能有效地阻止敌机对铁桥的轰炸。“
“2000米的高度,轰炸机攻击铁桥也不是问题。”大城户三治反驳西尾寿造的观点。
西尾寿造进一步解释道:“敌机从基地起飞到达轰炸目标地,轰炸机在厚度3000米以上的云层中飞行具有致命的风险。”
“即使敌机飞到铁桥上空,2000米的飞行高度正是高炮绝好的空中靶子,定叫它有来无回。,”老谋深算的冈田次郎为大城户三冶鼓劲。
山田一郎扶了扶脸颊上的镜框,干咳了一声:“利用气象条件作战一招制敌,固然很好,却顾此失彼。阴雨天气阻挡了敌机轰炸铁桥,却损害了细菌武器的使用。一种细菌武器,必须具有两方面的性能,对敌方能造成严重的杀伤或破坏;同时具备有效的手段来保护我方的战斗力量。在阴雨天气下,由于雨水的稀释作用,毒气弹的效用就会大幅度降低,如果遭遇风力风向等因素的影响,可能会不利于保护我方战斗人员的安全。
大城户三治说:“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果做不到两全其美,只能在舍与弃之间做出选择。”
“中国有句古语,”冈村宁次引经据典,“两害相权取其轻。纵观铁桥安全与细菌武器的效用,很显然,铁桥安全第一,细菌武器是大日本皇军制胜的法宝,不能全盘放弃,根据实际情况见机行事。”他看一眼在座的军官,接着问道,
“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号作战进攻时间现在能确定吗?”香月清司问。
冈村宁次胸有成竹地扫视一眼众将官说:“利我不利敌的天气到来之日,就是一号作战开始之时!”
他那带着白手套的拳头重重地砸了地图上。
黑魆魆的树干从眼前悄然划过,魏中华走出山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起伏的田野上盛开着黄色的油菜花。魏中华沿着田间小路向前走去,突然站下了,侧耳倾听,自言自语:“轰炸机……”
魏中华的话音刚落,从天空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响声越来越大,他抬头向天上看去。
十几架轰炸机以品字形编队在天空飞翔,机翼下方的青天白日徽标清晰可见。
魏中华一边跑一边抬头看天上的飞机,一边兴奋地喊叫着:“B25轰炸机!B25轰炸机!航程1350英里,巡航速度230英里,最大速度230英里,最大升限7619米!……”
油菜地的尽头是一片长满荒草的山坡,魏中华跑到这里,脚步踉跄着一头栽了下去。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下翻滚。
从魏中华的视线看过去,天旋地转。
咣当——哗啦!一阵杂乱的声响,霎时一片黑暗。
魏中华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从一道透着亮光的木板缝隙里滴下一串串水,落在他的脸上。不多时,这块黑漆漆的木板被掀开了,霍然露出刺目的天光……
十几张黝黑的面孔围了上来。他们带着军帽,帽墙上的青天白日徽章在魏中华眼前晃动。
一只粗壮的大手伸过来,抓着魏中华衣领揪了起来。
魏中华摇晃了一下身躯,努力使自己站得稳当些。在他身旁是撞翻的案板和一摞摞搪瓷碗、米饭和菜汤……一片狼藉。身旁的士兵神情木讷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