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从托盘里拿起一枚军功章。
光线幽暗的房间拉上了厚重的墨绿色窗帘,唯一的光源来自一盏落地灯,透着高深莫测的神秘气氛。佩戴中校军衔的顾淮东,身穿稍显褪色但依然笔挺的校官服,英俊帅气。身旁的魏毓华则是一身簇新的军服,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青涩,领章上的一杠三星的上尉军衔以及胸前挂着的一枚二等军功章,让他显得成熟了几分。两人站在房间中央,一位少将军官背身站在两人面前,将一枚金光灿灿的一级勋章戴到顾淮东的胸前。
“深入虎穴,冒死杀敌。”将军声音低缓地说,“不愧是党国的精英,抗战英雄。我受局座委托,奖掖你们。”
顾淮东和魏毓华同时敬军礼:“谢党国栽培!”
魏毓华的动作稍显生疏、迟缓。
“正值党国用人之际,你们回渝恰逢其时。”将军背着手在两人面前踱步,边走边说,“重庆虽说是大后方,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敌特活动非常猖獗。你们要睁大眼睛,张开耳朵,迈开双腿,把你们的触角伸向重庆的每一个角落,成为一个合格的党国警犬。”收住脚步看着两人,“明白吗?“
“明白!”顾淮东和魏毓华同声答道。
宽大的走廊里走着顾淮东和魏毓华,两人在挂着副处长牌子的门口收住脚步。
门开了,顾淮东和魏毓华走进办公室。
“请坐!”顾淮东招呼魏毓华。
“我可没这个闲心。”魏毓华走到窗前,“老三还在外头飘着,我实在不放心。”
“我答应过你,暗中盯着他们。”顾淮东说,“连我都信不过?”
“不是信不过,是不能给你添麻烦。”魏毓华说,“我已经是军统局正式成员,因为立功破格授予上尉军衔,但我还是一个新兵,要成为合格的党国警犬,需要学习的科目还有很多,就让我从盯梢这小子开始吧。”
一束阳光透过窗口照进狭窄的走廊,潮湿的地面闪闪发亮。甘草收起墩布,放在水池边上,走到经理室门口,轻轻敲门。一阵脚步声过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阴影投到甘草身上。
“黄老板,我今天要出去一趟,晚上回来。”
“快去快回,不要迷了路。”这是黄老板的声音。
“谢谢黄老板!”甘草道谢,像只小鸟在走廊里欢快地奔跑着,连续敲了三个房间的门:“走啦!走啦!”
魏中华、郭荣生、向秋实、包若云、秦燕笙和甘草、孙宝印走在街上。一个白发苍苍、脸颊长满了络腮胡子的算命先生,举着算卦的幌子跟在他们后面。
魏中华看一眼手中的名片,带着大家沿石板台阶向上走去,拐进铁锅巷,算命先生也走了进来,边走边喊——
“算命!算命!心诚则灵……”
白象街上招牌林立,石板路泛着冷冷的光。轿车、三轮车以及鸡公车来往穿梭,络绎不绝。魏中华他们走出铁锅巷来到这条街,边走边看路边房屋门牌号码。他们走到一座青砖建筑前停下来,魏中华抬头打量着。
门口挂着木板招牌,上面镂刻着一行字——《新蜀报》报馆。
魏中华看一眼同伴,领着众人鱼贯而入。
算命先生从远处看着他们。
马云培把茶水放到桌上,惬意地坐在藤椅上,笑眯眯地看着围坐在桌边的年轻人。这是一间单人宿舍,窗前书桌的一边摆放着单人床,对面一排古色古香的旧书架占据了整个一面墙。房间中央摆放着小圆桌,桌上的茶杯热气氤氲。
少言寡语的孙宝印从书架上收回视线看着马云培。
“搞了半天你是卖书的呀!”孙宝印惊奇地说。
“莫乱讲。”甘草反驳道,“我看他白白净净的,分明就是教书先生嘛!”
马云培笑呵呵地看着两人争论。
“都别争了。”魏中华说,“马哥既不是卖书的也不是教书的,这里是报馆,马哥是记者。”
“记者是干什么的呀?甘草不解地问。
“把看见的听到的事情写下来,”魏中华解释着,“印在报纸上给人看,这就是记者。”
“我知道了,马哥就是《封神演义》里的高明高觉,千里眼顺风耳!”孙宝印惊讶自己的发现,高兴地说。
马云培哈哈大笑:“你说得对!办报纸的人都是千里眼顺风耳,还是民众的喉舌。”他起身走到书桌旁,转身看着众人,“凡是有关民族兴替、国家存亡的重大问题,莫不站在时代的前列,大声疾呼。不具威胁,不受利诱,不避斧钺,痛加针砭。”
他走到书桌旁拿起一份报纸递给甘草:“记者写的文章都印在这上面了。”
甘草瞄了一眼,将报纸递给魏中华,魏中华展开报纸。
头版头条一行触目惊心的通栏大标题——《中国青少年日军细菌战的试验品》,副标题写着:《南京大学生日军1644部队实验室死里逃生》。报纸上还刊登实验报告的影印件。
“这是我从1644部队带出来的试验报告!”魏中华惊奇地说。
“正是。”马云培说。
向秋实和包若云围上来,向秋实接过报纸看着。
马云培接着说道:“你把日军的罪证保存下来,《新蜀报》将它公之于众。就像一颗重磅炸弹,震惊全世界。日寇看了肯定会暴跳如雷、心惊胆颤!”
果不其然,一摞报纸被重重地摔到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宽大的办公桌上,司令官畑俊六暴跳如雷。
《新蜀报》、《新华日报》、《大公报》散落在办公桌上,有中文也有英文的,头版头条无一例外地刊载着关于日军1644部队在南京劫掳中国青少年做生物洗脑实验的新闻,还有日军在南京研制实验细菌武器的报道。
“如此绝密的实验是怎么泄露出去的?”畑俊六厉声喝问。
“报告总司令官。”山田一郎说,“可能是闯进实验室的支那学生干的。”
“他们不是已经从地球上统统地消失吗?”
“可能有漏网之鱼逃到了重庆。”
“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实验报告夺回来,誓将他们统统地消灭掉!”
“是!”山田一郎端出自己的行动计划,“我让潜伏在重庆的特高课去执行您的命令!”
匡亚明拉着小提琴从当铺门口走过,是江南小调《茉莉花》,旋律清丽欢悦、音调悠扬婉转。简洪旺跟在他身后,不时看着路边走过的年轻女子。算命先生坐在当铺门口的橱窗下面,戴着墨镜的脸朝向对面的报馆。
报馆门口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魏中华从报纸上抬起头,激动地望着马云培。
“真没想到,几张烂纸片片还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就是真实有力量!”马云培用力挥动一下拳头,“真实的、重要的新闻就是战斗力!笔是刀枪,报纸是阵地,这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魏中华由衷的赞叹道:“马哥,您可真厉害!拿起笔杆子就能抗日了。”转而叹气道,“可是,你看我,从南京跑到重庆一事无成,要不是遇见你,这会儿还在街头流浪呢。”
“交好运令人羡慕,而战胜厄运令人敬佩”马云培说着站起身踱步,接着说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像天书一样,我都听不懂,马哥真厉害!”
“我没这么厉害,这是老子说的。”马云培微微一笑说。
“我知道是你说的。头两天你让我们叫你马哥,这会儿你又说自己是老子,乱辈分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你了。你这么有学问,怎么连长幼辈分都分不清呢?”甘草嗔怪道。
众人愣了,片刻之后,除了甘草和孙宝印,全都哈哈大笑,甘草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笑什么笑!我讲的不对吗?”甘草责怪道。
“来,甘草。”向秋实搂着甘草的肩膀走到一旁,两人窃窃私语。
“烈火试真金,逆境试强者。”马云培接着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说完这一句,他看着魏中华,后者心领神会。
“必先苦其心志。”魏中华接着背诵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房屋角落传来甘草低低的惊讶之声,听不太清楚。她红着脸来到马云培面前,向他鞠躬道:“对不起马哥,我错怪你了。”
马云培笑了笑:“我欣赏你的心直口快,你要是来报馆,准是一名好记者。”
闻听此言,甘草的脸霎时绯红,惊叫道:“妈呀!我哪有那本事。”言毕,她扭身来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翻看着。
魏中华问马云培:“马哥,你说我还有上航校的机会吗?”
“你要是这么问,我只能说,愚者错失机会,智者善抓住机会,成功者创造机会,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我爸说过。”郭荣生接着说,“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报考飞行员需要富商担保,我就报考不需要担保的气象专业。”
“就是。”包若云接着说,“上天打鬼子是抗日,做地勤,也是抗日。”
“非常正确!”马云培接着说,“曲径通幽,条条大路通罗马。魏中华,航校不收你,你可以再看看其它学校,择余地就会更大些。”
他拿起一沓报纸递给魏中华:“这上面有全国各地学校的招生广告,你们都看看。”
魏中华接过报纸展开,同学们围拢过来。翻看了一阵子,魏中华的目光在一份报纸上停了下来,看了一会儿,他拿起桌上的一支红蓝笔,把抗日军政大学三分校的招生广告圈了起来,递给马云培看。
“马哥,我要报考这个学校!”魏中华说。
马云培接过报纸看一眼说道:“这么多学校在招生,你为什么单单看上了这个学校?”
“这个学校有航空兵专业!”魏中华兴奋地说道。
“快看看广告上怎么说的?报名资格可要看清楚了,要不要富商做担保?可别抱着枕头做美梦——空喜一场。”秦燕笙催促道。
“都给我听好了!”魏中华照本宣科念广告,“一,资格,凡有志献身于民族解放事业。具有高小毕业同等文化程度,身体强健无嗜好及暗疾者,均可投考。二,年龄,十六到二十八岁。三、考试日期:随到随考;四,待遇:录取后有招生处负责送往延安本校,被服膳食书籍文具均有本校提供。”
魏中华站起来,高兴地看着大家:“听清楚了吧,什么担保都不要!而且是培养特殊兵种的军事学校!”他激动地亲吻一下报纸:“苍天呀,大地呀,天无绝人之路呀!”
魏中华抬起手与秦燕笙、向秋实相互击掌庆贺,当他走到郭荣生面前时,他却无动于衷。魏中华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啦?”
“中华。”郭荣生担心地说,“这个学校在延安,你不要去。”
魏中华看马云培,后者看着他没有做声。
“国共联合抗日,早就是一家人了。”魏中华说。
“你对他们并不了解。”
“记得我大哥给家里的信上提到过。”魏中华说,“国共已经第二次合作了,在延安的部队是第十八集团军,隶属于中国革命军,都是蒋委员长统帅下的抗日队伍。”
“中华。”郭荣生说,“明天我就去航校报到了,临走前我想劝你一句,延安那个学校的航空兵专业跟中央航校相比,那是天壤之别,不是一个档次的,你先报考航校地勤专业,等你大哥回来,再想办法转到飞行专业。”
“我一天都不想等了。”魏中华说。
“你并不了解延安,贸然去那里太草率。”
“想起鬼子实验室里那些半死不活的同学,我就特别难受。”魏中华说,“我不是不想上中央航校,没富商担保,人家不要我!抗大就不一样,资格待遇我刚才也念了,多简单,这就是效率!早入学,早毕业,早一天上天打鬼子!”
甘草轻轻地点点头。
“不论上航校还是念抗大,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抗日。”
马云培说着从书架上取了几本书,递给魏中华和郭荣生:“你们心中的疑问,或许能在这几本书里找到答案。“
魏中华和郭荣生接过书籍翻看着,是《七月的延安》和《西行漫记》。
“这些书我带回旅馆看行吗?”魏中华说。
“送给你们了。”马云培点点头。
魏中华接过书籍,放到鼻子下面吸了口气。
“真香!马哥,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
“我去哪儿报考抗大呢?”
“报考抗大的事。”马云培说,“你们回去再考虑一下,问问自己是不是真想去抗大上学,想清楚了再来找我,我带你去报名。”
甘草:我也去!
孙宝印:还有我!
“你们俩还文化程度太低,没戏!”秦燕笙说。
甘草神情沮丧,孙宝印面色平静。
秦燕笙接着对马云培说,“算我一个!”他转脸看着向秋实和包若云,“你俩去不去?”
向秋实拍拍甘草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与包若云相视一眼:“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俩再想想吧。”
“想报考抗大的,我介绍你们去报名!”马云培说,“那里有管事的考察你们,给你们办手续。”
“那里是哪里呀?”魏中华问。
“到了那里你们就知道了。”马云培微笑着说道。
画着香烟美女广告的公共汽车倏然驶过,露出了一家又一家的商业店铺,魏中华和秦燕笙、向秋实、包若云以及甘草、孙宝印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路过照相馆门口,橱窗里一幅照片引起魏中华的注意,他回身走到橱窗前,端详着照片。
这是一幅长相俊朗的青年男子拉小提琴的黑白艺术照片。
“长得真像匡亚明!”魏中华脱口而出。
橱窗玻璃映照出魏中华他们模糊的身影,他们转身走开了。
“你们说,匡亚明找到自己的女朋友没有?”魏中华边走边说。
众人面面相觑,摇摇头。
内政部门卫室里,办公桌两侧坐着正在下棋的两名值班员。此时,响起砰砰的敲击声。值班员拉开窗户,不耐烦地看着窗外的匡亚明和简洪旺:“什么事?”
“参加战地服务团。”匡亚明回答。
“有担保人吗?”值班员问道。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匡亚明无奈地笑笑,“谁也不认识。”
“没人担保,谁敢用你?”值班员呵斥道,“要是把特务汉奸招进来了,服务团那几块料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话音未落,值班员用力关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