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拾完桌子,坐在躺椅上打了个呵欠,王硕的电话还是没有来。
木西安的房间里传出轻微的响动,一下一下,挺沉闷的。他在抛篮球玩吧。他不大愿意下去。这里的小孩好像都不大愿意下去。
我迷糊了一会,对时间就失去了概念。模糊中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睁开一点点眼,却是木西安。他凑到我耳朵边,问我是不是醒了。
“我刚睡着。就让你给吵醒了。”我不满地说,又闭紧眼睛。
往常只要我一这样说,他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好说,“哦,知道了。”再一转身,轻手轻脚出去,顺手把门关上,满足我对于清静的要求。但是,耳朵边还是木西安的声音,“你怎么还不出去?你不是说有事?”
我想起了王硕。已经一点了。王硕的电话还没有打来。
木西安拉着我的胳膊说,“妈妈,太阳出来了,你带我出去。我想出去。”
我朝窗帘没拉紧的地方瞥了一眼。果然出太阳了。黄亮得很不一般。
“雪呢?”
“雪化了。”
“那么快啊。”我怅然若失。
“妈妈,你好久没带我出去了。你就带我出去一次吧。”
看上去王硕不会来了。干嘛不能跟我说一声呢?时间一下子多了出来。我没有心绪去做点什么。
“去坐观光车吧。啊?好不好?”
我只让眼睛微微的睁着,人依旧躺着不动,既然雪已经化了,我又想不出比坐观光车更更特别的,爬山,时间来不及。看四维电影,坐车不大方便,除此之外,现在有什么玩法我还真的不知道。
观光车站不远,售票处的人稀稀拉拉的。但检了票,就知道车上已经有不少人,大多数带着小孩。窗口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只好随便挑了座位坐下了。
“你一会仔细看啊,妈妈。”木西安朝我眨了眨眼睛。我也朝他眨了眨眼睛。
车开出十几分钟,我才明白木西安眨眼睛的意思。这居然是一辆会变形的观光车。这是有点骇人,因为,我坐着根本没感觉到,居然变成第一排了。司机也换了个方向,那是个留小胡子的大个子男人,原先我看不见他的小胡子,只有一个戴鸭舌帽的后脑勺。我注意到他抓住方向盘的两只手骨节也是很大。再扭头,坐我身边的已经不是木西安了,我没注意他们原来坐在哪儿。木西安在车厢另一头冲我打了一个手势,似乎在问我“不错吧,妈妈。”
木西安的脸,简直就是我以前的脸的照搬。在他转开目光以后,我还紧紧地盯着他,试着比较他跟周围那些孩子的区别。
真的,我没有从他的表情上找出幼稚的标志。他的头整个倒向右边,——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张着嘴,目光专注,和他们一样。他也在看那片被发蓝的雾气笼罩着的树林。我差点把它当成海。
他对小时候的记忆到底还有多少?
小时候的木西安很能吃,长得特别快。我对他怎么进幼儿园的,怎么生病,现在只剩下一个粗略的印象。其实,他还只会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吃手指,我就打算把他培养成一个不一般的人。究竟不一般到怎样,倒没有细想过。
我给他做了很多识字卡,墙上,床上,沙发上,冰箱上,总之,随便他的小脑袋往哪儿一歪,就看得到。来。看看这个念什么?我引诱木西安去注意卡片上的字,好像那些笔划有些多有些少的字里藏着通向神秘的路,而我的职责就是把他带上这条路。但是随着木西安一点点的长大,我的愿望也一点点破灭了。
木西安很幼稚。
认识我的,只要见过木西安,都这么说。
我非常想弄清楚除了我知道的,他究竟还幼稚到什么样?
“唔。就是天真吧。”
“还有,老实。”
我下过几次决心,找个时间去学校突袭一下,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只有一次我发现他嘴巴上沾着饭粒跑得满头大汗,但其它时间他显得很安静,唯独他的安静最让我无能为力,他似乎随时都在出神,而我就是紧紧的跟着他也没办法弄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跟木西安落到最后才下了车。木西安兴致很高,一会突然的挣脱我,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一会又回来挨着我的胳膊。
我说木西安我们先去找个地方吃点饭吧。等王硕等了那么久,肚子早就饿透了。
我领着木西安穿过几排蓝颜色的硬塑料座椅,有点搞不清是回到出发的那个车站了,还是被送到了另一个地方。四周的人也好像换了一拨,不是车上那些了。木西安说要上厕所,就跑开了。我一直追到男洗手间门口,站到尽量看不到白色小便槽的地方。木西安好一会也没出来。这是很无聊的几分钟。
“木西安,好了吗?”我不耐烦地问。
“马上就好。”隔着墙壁,木西安的声音嗡嗡的。旁边就是女洗手间,我冲着男洗手间说,“你出来站着别走开,我就来啊。等着我啊。”
女洗手间空荡荡的,一个女人毫无顾忌像骑一匹马似的坐着。厕位都是暴露的。那似乎是套先进的装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厕所变成了这个样子,应该怎么用。这让我非常非常地不习惯。犹豫的结果是我急着想离开,找到洗手池,冲干净手。
突然看见自己,我吓了一跳,进去时我没有发现墙上挂着镜子。里面印着一张对什么都淡然无奇的脸,我努力的笑了一笑,想让自己柔和一点。然后我看见站在我身后的女人,接着她叫出了我的名字。
似乎是很久以前见过,有些熟悉,但无论举止和腔调都有了很陌生的东西。脸上还有一丝克制着的威严,老师式的威严。
她问我好了吗?
我说是的,好了。
“我也好了。”她说,“一块走?”
我跟着她一块出了女洗手间。
还是那几排蓝颜色的硬塑料座椅,两人肩并肩,出了观光车站绿色的旋转玻璃门,往右拐过去。
“我们好久没见到了。”
“是啊。”我说。她是谁呢?
“我一直想找你?”
“是吗?找我有什么事吗?”太阳的光束照着我的脸,让人不太舒服的热。她冲着我笑了笑,原来闭着的嘴巴张开了,射出一道很灿烂的光,我恍惚了一下,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牙套。我想不起她原先的牙齿长什么样子的。
牙套的出现让她老师式的威严突然瓦解了,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她长得像我小学时候的一个同学,有一个冬天她穿了一双鞋底很滑的鞋子一路上不停的摔跤,想起那些过去的事,我说话自然了,也畅快了,但我仍旧没有想起她的名字。
到了一个路口,我已经注意到一些奇怪之处,比如,没有树。一棵树也没有。只有巨大的楼房和刻在楼房上的窗子。那些窗子被设计成大小相似的正方形。望进去黑黢黢的。
天气变得很热。过了马路,好像我还要跟这个想不起名字的女人走下去,木西安突然闯进了我晕乎乎的脑袋。
“糟了。”我说我把儿子忘在车站了。又问女人是不是在路口等我。她催促我快点去,我也就顾不上她是不是还愿意等我。
我往回跑的时候,两条腿好像粘到了一块,要用很大的劲才能分开它们。
还好跑出不远,就看见车站耸得高高的圆顶。远远望过去,靠墙站着的正是木西安,我很庆幸棉外套的颜色是红的。我松了口气,他手上居然还抓着一份报纸,就像车站经常看得见的那种耐着性子的乘客。这让我很觉好笑。
“木西安,你能看懂报纸了?”看到木西安我就不着急了,步子也放慢了下来。
“我等到现在了。”他皱着眉说。
“我以为把你丢了。幸好你还在这里。”我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木西安笑了,“不是你教我的吗?万一走散的时候就等在原地。只要等在原地就一定找得到的?”
我刚想说句表扬的话,蓦的发现不仅是眼角,嘴角额头都耷拉着深深的皱纹。
面前的这个男人最起码四十多岁了。可他又的确穿着木西安那件连风雪帽的棉外套。
“你是谁?”我退开一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他的手让我想到太阳底下的沙漠,又干又老。
木西安茫然的看着我,好像在说“我是木西安啊。”又好像在诧异我这是怎么了,干嘛不认识他了似的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但是等他尽管不情愿,还是压低声音按照我的要求复述了一遍我在家里对他的叫法以后,我就没什么可说了,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在前面,我的老了的木西安跟在身后。车流的呼啸从我的这个耳朵传到那个耳朵。
我受到了捉弄,又找不出捉弄我的人似的,在心里生着闷气。我的脚软得要命,每次只能往前迈过去一点点。好像我过去老是担心的在马路上临终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我们两个很慢很慢的走着,不管怎么样,我都得把他带回家。
我想找找日期,却没有在房子上找到日期的标记。除了觉得有些闷热,我甚至确定不了现在的季节。
我还想再问木西安几句,又觉得无话可说。就在我跟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走在马路上时,时间奇怪地向前流逝了三十几年。我明明只离开了一会,短得就像纸片在风里的一个旋转。真是太荒诞了。像一个梦,或者就是一个梦。
可是,梦还没有做完之前,我还在没完没了往前走着,我还得失落,还得想不通。
我一直在问,那么,我的九岁零一个月的木西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