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没有再收到老齐的信。我很遗憾老齐不再问问白兰花,否则我就可以跟他讲讲我爸爸为什么要买白兰花,也就可以讲讲我爸爸我妈妈了。讲讲他们和我,还有和上海的关系。讲讲米丫。我一直跟米丫混在一起。我们同在一所职业高中读绘画。原来我爸爸希望我读财会的,结果班里重新调整专业,没希望考上财经学院的人得选择别的专业。我选了绘画,我爸爸也没说什么。米丫也是从读财会的班里塞到读绘画的班里的。我们都不知道读绘画能怎么样。至少,画画比算数字有趣一点。米丫的妈妈说我们以后都找不到工作的。“别听她瞎说。”米丫说。“他们就喜欢成绩好的。老师也是这样。他们就知道喜欢成绩好的。”那时我和米丫都相信我们有一条路可走,跟别人想得不一样的路可走。先是米丫,然后是我,我们剪了一个被叫做“中国娃娃”式的童花头。我们都有一个大得要命的包,我们就这样双胞胎式的结着伴,形影不离,议论哪个男生长得好看,哪个男生家里有几间门面,是不是富家子弟。没人议论我们是同性恋。我和米丫心里都憧憬着嫁给一个富家子弟。我自己的妈妈也说这其实是我最好的一条路,不用为吃饭发愁,艺术细胞也是要钱来培养的,说不准我以后真的会当画家。我没有接我妈妈的茬,她也只会想到这儿。大约这话说了又过了几个月,我爸爸打电话给她,叫她来,说,“你来看看你的女儿干了些什么。”她马上赶来了,她现在的丈夫送她来的。他们的车停在楼下,她丈夫没跟她一起上来。我听见她进了门。轻声的说着什么。但是我爸爸说了两句之后,她的声音马上就变响了。我的继母在一边劝着他们。我听见我妈妈说,“她干了什么你不知道?”这是他们离婚后争得最厉害的一次。后来,她看见我的胸口,就哭了。拉着我,叫我去洗掉。马上去洗。那天真闹得有点不可开交。再后来是这样,我趁他们不防备躲回房里。我听见我的继父也敲门进来了,大约他坐在车里等得实在急死了。我的四个爸爸妈妈轮翻拍着门,叫我开门。“你不开是不是?”是我爸爸的声音。很快,我就听到碗筷砸到地上的声音,还有玻璃杯落地的声音。再后来,我就听见我自己的妈妈走了。“倪倪,”我听见她说,“你听话,明天去洗掉。啊?”我听见她站在门外面说。歇了会,又说,“我们都希望你好呀。”说完这句话她大概又哭了,我听到她丈夫在一边小心地劝着。然后门呯的一声关上了。外面一下子冷清下来。我爸爸叫我出来。“蒋倪,你出不出来?”我看了一眼弟弟,他愁眉苦脸地看着我说,“姐,要不你就出去吧?”我低头瞧着门把手,听见我爸爸在外面说,“蒋倪,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是不开门我也有办法叫你出来。”我犹豫了一下,落下锁,出去了。我看见我爸爸坐在沙发上,侧对着我,手里夹着烟。我期期艾艾朝他走过去。我真不知道他们干嘛这么激动。我就是在胸口,左乳上面一点那儿纹了一只蝴蝶。米丫也纹了。米丫纹的是玫瑰,黑颜色的玫瑰。旁边还有条红的小蛇。我们开玩笑,“这是条火赤练蛇。”开始我觉得小蛇不好,米丫也说不好,可纹身师说要是没有了蛇花就没有意思了。米丫就又答应纹了。纹好后我们都觉得要是没有蛇,就是没有现在这种效果的。那个纹身师的手艺真好,蝴蝶纹得像真的一样,蓝幽幽的,好像它只是暂时停落在那儿,马上就会飞走。我想求求我爸爸,不要让我洗掉它。为什么他们把它看得这么坏?不好的事情——和男人在一起就是不好的事情,没考出好成绩就是不好的事情,找不到好工作就是不好的事情——做出不好事情来的全是纹身的人?不纹身的呢?就不做一件不好的事情?这真奇怪。后来,我妈妈说,如果不是她死死拉住,我爸爸说不定会打死我的。每次想起这件事来,我的耳朵边会响起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那只是几秒钟的事,我一点也没想到,他突然站起来,不抽烟的那只手伸过来,又重又快地打了我一耳光。再后来谁都忘了要拉我去洗掉那只蝴蝶。我先是在米丫家里住了一天,我们都觉得我爸爸会到她家来找的。米丫有一个堂姑母在上海,一个人住,我就投奔她来上海了。不知不觉,我在上海已经呆了七八年了。我的生活开始好转,其实就是这两年。米丫姑母的邻居有个女儿,有一天她来,我正好也在,我们就认识了。我真不知道她肯花那么大的力气帮助我。现在我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靠画画吃饭的人。和从前在饭店KTV保龄球馆认识的那帮人也一个都不来往了。因为她,我和我爸爸妈妈也重新坐到了一起。我妈妈说,我爸爸在家里总说我是被米丫给带坏的。一开始我还反问他,为什么就不以为米丫是被我带坏的?再后来我就懒得再争辩了。
一个人的时候,我抚着胸口上的蝴蝶,觉得它比肉体还要经得起时间,没一点退色,也没一点走样。只是我不再有那种感觉了,不觉得它安静顺服只不过在等待时机蠢蠢欲动。我洗了澡,看着镜子里,觉得它更像一幅标本,活过的蝴蝶的标本,也是过去的我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