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一年的秋天,周菊舲同家里的人一道回来了。这不是他出国后第一次回来,却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亲戚朋友了,一天,一天,每天都安排得很满。这天他吃完中饭,从酒店里出来,已经下午两点了。天气很好,秋高气爽的,连风里也像夹带着淡淡的金色。除了一头头发全白了,周菊舲仍是面色红润,气宇轩昂。
本来他下午要去会一个过去的部下,早一天就打电话约好了,地点安排在复旦那边的一个酒店里。几日来连轴转着,他突然为又要穿出半个城觉得力不从心。走了几步,慢慢地寻着记忆里的那片房子走去。
弄堂还是那样,连那棵长到三层楼的棕榈树也没有长高一点,同他心里一模一样的旧。这里没一点变化,倒让他心生疑惑了,陶秀英还住不住这里呢?望望弄口的杂货店,走过去问。卖东西的人并不知道,不过热心地喊了一个人过来,他是想不要问了,因为喊过来的这个人也不知道,又喊了一个人。这个人听完就说,“你讲的这个人是陶医生吧?”
“是啊,是陶医生。”他高兴地说。
“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是啊,四月里吧。被她儿子送回江苏老家了。她还不肯去呢。一直迸到最后,只差一口气了,才回去。”
又一个人突然插进来说,“她死了才半年,和她最好的蒋阿姐也死了。都说是她们到阴间里做伴去了。”
旁边的人都笑了。
周菊舲半晌说不出话。对她为什么不结婚,要去捡垃圾,始终想不出一个很讲得过去的理由。
还要不要去看一看呢?他心想是不要去。还去看什么呢?留在心里,想一想,不更好。他想是这样想,脚不由自主已经朝那边迈了过去。
门口的水斗里积着菜皮肉屑,水还在一线样的潺潺地流下来。门口满是鞋跟凳脚踏出来的凹痕。他记得的这里都是夜里乌蒙蒙的景象,竟至连它在白天里的样子也想不起来了。
一只苍蝇嗡嗡地从漆黑的门洞前飞过。
走进门洞,是连接楼梯的空地,一截楼梯黑漆漆地从面前斜上去。陶秀英的家就在这几级楼梯上面。从他第一次到这里来算起,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
仿佛回到了那时,他轻快地上了楼,走到门前。还是那扇门。门上是锈蚀了的镀铬的把手。他轻轻一推。门纹丝不动。
他垂着手,又站了一会,转身下楼了。
下了两级台阶,他停住脚,习惯地伸手去扶帽子,才发觉自己的头上并没有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