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女儿放学还有十五分钟,陈娟娟把车位调成斜向,为了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在这片被挖得千疮百孔的马路上,有几只黑瘦的小鸟觅食。那种盲目的蹦跳和并不灵活的体态,让陈娟娟看了心酸。她觉得这些鸟老了,同时还是变了形的人,甚至像此刻的自己。也像十几年前的自己。想到当年,她再次想起樟木头,那间女子看守所。那三个字已嵌进她的身体,溶进她的血液。当然,也嵌进方小红的身体。同时把彼此的命运牢牢绑在了一起。
宣布金融危机的第四个月,公司宣布破产。38岁的陈娟娟随之失去了工作。当然她无需向任何人宣布,和方小红的友谊破裂后,她的社会关系已经简单明了,女儿是她唯一的寄托。这一刻,她想见到她,哪怕说上半句话也是安慰,母女间已太久没有过交流。当然,她并不知道真正原因,更不知方小红正在某个角落微笑。她从没想过放弃对陈娟娟的报复。
很快听见了铃声,随后是喧哗前的静止。没人知道,陈娟娟最怕这样的静止,会让她想起当年被抓到樟木头之前那片刻的安静。
先是慢慢地几个人出来,然后才是打闹成一团的学生跳跃着窜出,偶尔有单独出来的,也都有是带着那种丁香般的做作与哀愁。等了近十分钟,才见到女儿江南。阳光下,女儿的脸像是多棱镜,时而闪着深刻的忧郁,时而是那故作的无所谓和野蛮的笑意。被照射的头发出显出耀眼的光泽。脑中间处散出一半的发丝,撇开在左右边两边的脸颊上,再一路延伸至脑后,才束起高高的一把,朝向天空。江南后面是四个学生,三个男生一个女生。相似的发型。他们笑着,打着,有的还用手去捏另一位异性同学的脸。其中的一个男生瘦小枯干,身材并不像初中生。长头发下面,有只耳钉在阳光下闪烁,流光溢彩。高个女生靠近路边,向着不远处打了两次响指,手臂还没等放好,脚边就飞来一辆绿色的士。车自动开了门,五个人迅速闪进车里。启动后,尘灰把那片绿色包围了。
陈娟娟看见那绿色滞留在一片洼地前。前面正修地铁,司机在小心找路。透过车窗,她看见女儿那一抹棕红歪在男孩儿细弱的肩上,如同被焊接在一起。陈娟娟想起为她更换尿布、冲泡奶粉的情景,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像只乖巧、听话的小猫。突然间就变成不断被学校投诉的学生,陈娟娟找不到理由。隐约中觉得江南正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她决定早点和她谈谈。因为她有种不祥的感觉。
喧哗过后,马路又重新恢复了安静,静得甚至可怕。让她忍不住想起多年前的灵芝路。有两次鬼使神差,回到那里。熟悉的场景映入眼帘时,像惊悚电影。她就是在那条街上被警察拉上罐头车,直接带进了樟木头。那是距离深圳最近的一个小镇,曾经关押过一些三无人员和特殊职业的女性。为了赚钱买户口,她们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被带进樟木头。当年她也是那个地方把方小红领回来。陈娟娟的那一天,街上很多人,她被行人强行抬起了下巴。想必方小红也是这样的境遇。
事情过去了有十五年之久,故事中的背景都已经老旧,包括与她关联的人,老得陈娟娟差点也认不出。她本以为一切都可能消失。有一次,陈娟娟到附近的商场,见到了一位曾经的客人,为了躲避,她背过身。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可还是忍不住恶心。说话之人,嘴的张合之间,露出的像是满口狼牙。她知道,原来自己再也不想见故人,再也不想回到被带走的那条街。她恨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可没人明白自己的忌讳。或许方小红除外,因为有太多记忆与她有关。尽管她总是不断地躲藏,方小红却总能把她找到。
陈娟娟、方小红两个人是同一个地区出来的女孩。因为没有边防证进特区,而留在了关外,后来进兴业厂的时间也相差不了几天。
陈娟娟见到方小红的时候,她正爬到上铺安蚊帐。半空中,方小红见到陈娟娟站在门口准备敲门。她侧过头对着陈娟娟笑,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陈娟娟也跟着笑的时候,方小红竟然从梯子上爬下来,跑到陈娟娟面前,弯了腰去提行李,随后又翻箱捣柜找剪刀,帮陈娟娟把箱子上面的绳子弄断。
陈娟娟反倒像个闲人,在床铺之间走来走去,她假装打量新粉刷的墙壁,偶尔伸出细长的手指去触摸,看那上面的粉会不会沾到衣服上。幸福地享受着方小红为自己忙活。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停住脚步,转身对方小红道,“喂,你跑上铺干什么,先来的,怎么还不占个好位置。”
方小红身子停在原地,翻了下眼皮,好象才醒悟过来,说,“是啊是啊,怎么没想到呢。”
陈娟娟手指着一个打开的柜门说,“嗯,不是没想到,而是蠢。”
想不到,方小红突然胀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她就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嘟起了嘴,说,“哈,连我妈也总说我蠢呢。”
“箱子也要找个不用弯腰,不用爬高的才行啊,这样才方便”陈娟娟说。
方小红摸着后脑傻笑了说,“对呀对呀。”她已经有了小女孩撒娇的样子。
这回方小红重新爬回上铺取东西了,来来回回几次,有几件是站在扶梯上面扔的,扔得每个下铺都是,有一件还掉在地上。这回又轮到陈娟娟去帮她整理了。
话题就这样打开,没有一点不自然。知道对方还是自己的大老乡时就更进了一步。当然老乡不老乡不重要,工厂里同个县的女工有不少,最主要是陈娟娟看方小红顺眼。
吃饭的时候,自然是一起去,一起回。方小红开门,陈娟娟进。方小红端菜端饭,陈娟娟也吃得自然。那时各个房间都打开了门,陆陆续续有新员工进来打扫卫生或是收拾床铺。只有她们这间到了很晚还是两个人。虽然都没说出口,可两个人都显得兴奋。说了大半夜的话,从自己的出生地、小学再到关外几个厂的工资、加班费,一直说到影视明星里面到底是陈小艺漂亮还是香港的李嘉欣更有气质。到了后半夜,彼此都失眠了,从身体翻来翻去的次数上就知道。第二天早晨,有些不好意思,陈娟娟眼睛肿肿的,方小红的样子倒没什么变化。上班之后,擦肩而过时有会心的微笑。晚上回到宿舍,没有任何过渡,就已经有了默契。第三个晚上,谈话开始涉及内心。这是陈娟娟不愿意的。
方小红流了眼泪。讲的全是难受的事儿,例如被拉长无端欺负,连上厕所久了都要挨骂。拿了钱想办个边防证,去特区看看地王大厦,最后证不仅没办成,还差点被那个办事的人占了便宜,所有的这一切,除了时间、地点不同,陈娟娟也全都经历过。那个姓刘的办证人,把陈娟娟带回家。最后是推倒了一袋子米粉令对方无法出门,她才得以脱身。她还说到厂里许多女工都在急着赚钱买户口,或是想办法嫁给本地人。这样就不用再回到农村了。即使回去也难嫁人了。过了年龄不说,村里男人不敢娶她们才是真的。
见陈娟娟没接话,方小红又说,“听说光城市增容费就要两万,别的还不算,办个户口全部加起来就要七八万。”户口是每个女工的梦想,白领阶层就更不用说了,她们每天都会想到这个问题,甚至所有的努力也都是为了户口。有了户口等于有了一切。有的女工为了这,不惜冒险。
让陈娟娟意想不到的是,说到最后,方小红突然失控,如同喝醉了酒,连语调都发生了变化,她问陈娟娟知不知道樟木头这个地方。
陈娟娟吓了一跳,以为听错了,手脚变得冰凉,连头皮都麻了。她躲在黑暗里,装做没听见,眼睛转向窗外那片漆黑。最后翻了个身,假装睡了。显然这是陈娟娟的禁区。为了不去想这三个字,平时她总是让自己忙起来。尽理不上街,不和人谈心。
陈娟娟学的专业是英语,如果不到深圳,会当个中学老师。即使到了深圳,也基本算个有专业的人。用公司的话说,最有希望成为深圳人。陈娟娟说话算数,做事果断,干练,人长得也漂亮。正因为如此,多数人认为陈娟娟一直照顾着身无长物只会打杂,连填写简单报表都不会的方小红。不然方小红凭什么活得那么滋润啊,凭她的条件。谁都这么认为,只是陈娟娟不承认,也不允许方小红自己说出来。比如这个六人一间的宿舍,就是陈娟娟找经理争取到的。宿舍可以见到阳光,通气好,后来又安了空调,不收电费。多少人羡慕啊。不过,陈娟娟也会让方小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洗衣服、打饭、按摩一下头。樟木头之后,陈娟娟患了严重的神经性头痛、经常失眠、呕吐、关节炎。当然,她不会让人知道。方小红做过农活,劲儿也用得对,也乐于做这些,“我就是有力气。”每次,陈娟娟都故意避开宿舍里的人。而方小红觉得无所谓。“怕什么,反正大家都是女的。”
陈娟娟不说话,仍然坚持自己的,她不这么看,除了不想别人看见她们太近乎,更主要的是这个病不想被人见到。她当过拉长,组长,现在是高级文秘。今后还要升职做经理,不能给人留下把柄和话题。所以两个人宿舍被调开的那些天,头有多疼,陈娟娟都忍着。直到方小红重新被调回来住进宽敞白领楼。看见陈娟娟难看的脸色,她二话不说,放了行李,就把手放在陈娟娟头上。陈娟娟和方小红的感情真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再后来因为遭人嫉妒,也有人说闲话,甚至说得已经想当难听。陈娟娟不得不准备跳槽。尽管很谨慎,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方小红还是发现了,她不说话,低着头流眼泪。陈娟娟假装不知道,毅然决然去荐工了。半路上,方小红还是追来了电话。是那种揪心的声音,说,“我想跟着你去,你不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陈娟娟说,“过段时间,等我安排好了,会来看你的。”对着电话陈娟娟也流了泪。她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不然,怎么会在意方小红这种人的感受呢。想不到,在陈娟娟犹豫期间,等来了升职和老板器重的大好事,工资涨了不说,还把搬弄是非的人降职了。所以她在内心里还是感激方小红。